一
想起了张清林,不仅是因为这个节令。
他走得匆忙,好像是接受一次神圣的使命,没有与任何人道声别;他走得从容,好像是履行职责到一位患者家巡诊。
团拜会他没有来,六六集体庆寿他也没有来,他真真地走了。
两年多来,同学们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形式缅怀他,谈论他,想他。
二
清林不是圣人,但他很完美。他的完美在于他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纯真和天趣。
他是一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
老庄有言,游心于淡,顺乎自然。
他是传统的刻板式填鸭式应试教育的天生的叛逆者。在高中,他是一个“玩家”,高中的课程他似乎根本没当回事,而最在意的是“玩”。我说的是“玩”,这里有别于德智体的“体育”,对于那种进入规范的体育课程和竞赛,他似乎不感兴趣,他听从的是自己心灵的声音。他有自己的主张,一年四季各有“玩法”:冬滑冰夏游泳,春秋两季是球类;这个“球”,玩的也挺讲究,课间休息短促出击抢球台“站盘”打乒乓球,午休和放学后时间宽松则甩开膀子踢足球或打篮球。
在“玩”的方面,他的强项是游泳。同学游泳,他是教练兼救护。每到夏季,小凌河是他的天然乐园,当然他更爱大海,后来他到船厂那是得其所哉。他不那么爱上游泳池,认为在池子里好像被圏起来一样,不过瘾。夏天的休息日,他几乎泡在小凌河里,浑身上下黝黑崭亮,活脱脱是一条大鲤鱼,于是他就有了一个特别的绰号:“大鲤子”。不知细情的还以为他姓李呢!
无为而治,尽管他不刻意学习,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恢复高考,他又第一批走进大学的殿堂。
北欧的厄勒海峡有一个“小美人鱼”,东北亚的锦州湾有一个“大鲤子”。
三
清林是自由人。淡泊中和,是他的性格。
文革时,分成了两派,他是“好字派”,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这是给他爸爸看的。他爸爸是街道的党委书记,是个“当权派”。他既不能给爸爸添乱,也不能让爸爸操心,就在“好”字派挂了名。
他膀大腰圆,一副武相,但从来不参加武斗,他说,连古人都懂得,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不战而屈人之兵,都到啥时候了,还动手?
谈到《二八社论》是鲜花还是毒草,他慢条斯理地说:“依我看,它既不是鲜花,没有那么好;当然也不是毒草,也没有那么坏。”
“那是什么呀?”
他拈花一笑,吐出三个字:“仙人掌!”
当时,惹人一笑,随着时间推移,你越思摸,这里有一种能够穿透僵硬的睿智。
四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故而美在于用心感受。
清林对美的感觉感知感悟能力很强,这是他的本能。
他是我此生接触的第一位“画师”。我这里说画师,并非夸大其词,我有根据。在高中我是板报编辑,他是美工,他的绘画插图有基本功底,又有自身创意。他更多的接受了西方的影响,在光影、质感、透视上下功夫,他善于使用多种绘画工具,他的粉笔构图有水粉画味道,如画白杨,他几笔勾勒出树干,然后用手指轻轻涂抹,产生浓淡有致,栩栩如生的效果。他画梅花,用一只破手套,蘸上红色广告色,然后五指捏在一块,一点就是一朵五瓣梅花;随着手指的变化,梅花也在变;最后是“一指禅”,梅花也变成花骨朵。
下乡以后,他的绘画失去了用武之地,但他从来没有闲置自己的画笔,我们曾经一块出差,闲暇之余,看到静物他写生,看到“活物”他速写。速写本换了一个又一个。有一次,在车站看见两个等车的人为了座位发生口角,他立刻凑了上去,围观着,一会儿正面,一会儿侧面,一会儿背面,差不多有一刻钟才回来。我说他少见多怪,他笑着说:“你不知道,人在动感情的时候面目的表情最丰富,还有肢体动作,平常看不到,难得啊难得!”然后坐在候车椅上兀自勾勒出了好几张人物吵架的草图。
这是我近距离对清林绘画痴迷的观察,也是我心中对他的一个速写。
后来我们一块到了葫芦岛,他到了渤海造船厂当装卸工,我到了石油五厂做汽车司机。到工厂他的画技突飞猛进,作品多次获奖。我记得一幅的水粉画《风雨抢运》,画的是身边的大海和工友,远处是雷的霹雳电的闪烁,近处滂沱的大雨澎湃的浪花,人物的姿势、肌肉和表情,动人心魄。还有一幅,是特写《上下一股劲》,一个老干部和一个年轻工人在用扳手紧轮胎螺丝,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不同的姿态但一个目标一股劲。
这些作品充满着生活的气息和生命的激情。
五
清林对生活有着强烈的感知,对一穷二白的愤懑和对幸福美满的向往在他身上如影相随。
我们下乡一个村,当时叫大队,但不是一个青年点。我们都干着此生最苦最累的活儿,过着此生最贫穷最寂寞的生活。我们和乡下人一样,吃饱肚子是最大的希望。后来,我俩一块到公社“审干”,我们是“一副架”搞外调。那是一个端阳节,晚上公社食堂不开伙,公社大院只剩下我们两个。清林说,过节了咱也改善一下。说完拉着我,供销社、小市场、小饭店逛了个遍,没看到卖菜的,只是买了几个鸡蛋,几根早上剩下的油条,打了半斤老烧。这可怎么吃啊?清林说:“咱们自己掂对一个菜,鸡蛋炒油条,既当菜又当饭,就点小酒照样香!”那天晚上,我们唠了很多,从校园往事到年迈爹娘,从青春秘笈到未来狂想。一会儿压低声调,一会儿声音高昂;一会儿嘿嘿傻笑,一会儿默默无语。真真是一对精神病!
还有一次,我们到沿海公社外调,顺便逛逛山海关,然后就在山海关下的一个小饭店找个临窗的位子落座,我们把当时颇为流行的解放军黄挎包和军便服外衣往椅子上一挂,学着梁山好汉的样子,高声大嗓:“伙计,拿酒来!”要了两个菜,一壶酒,然后对酒当歌,视若无人。酒足饭饱,刚要起身,清林又冲着店家喊:“伙计,上啤的!”我说:“两掺儿,行吗?”清林大声说:“啤酒那不就是水吗?咱是啥人!漱漱口!”说着,一人抱一只海碗一饮而尽。然后一声唱喏,扬长而去。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愤青,典型的愤青!
六
清林不忌口,特别是过上好日子后,他对吃喝很在意但不挑剔。用我们下乡“那嘎达”的话说,这叫“灶坑好烧”。在企业食堂,他看到有的娇气女孩买了红烧肉却把肉皮和肥肉都扔掉,他可惜。他先是给人家忆苦思甜,述说知青往事,末了又说:“实在吃不了也别扔,給我吧。”他的块头大饭量大,久而久之,身体日渐发胖。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反而从心里就是认为这是“发福”。
年轻时,他长得健壮如牛,在河畔海边穿着泳裤很像是中国悬崖跳水第一人——镜泊湖吊水楼瀑布跳水的勇士狄焕然。那一次到镜泊湖我与狄照了几张像,别人以为我是“追星”,哪知道我看他像清林,在他身边一站就感受到清林的气场。年岁大了,我感觉清林的长相很像是“班禅大师”,他对佛学也专门做过研究,而且渐入堂奥。他和同学议论××功,出语不凡:“他那套基本是对佛学的剽窃,如果有不同,佛是修来世,他是修当世,来得快,急功近利!”
病后,他渐得禅心,甚至把生与死看得很洒脱。
七
清林有天分,有童心,适合搞艺术。他的绘画已经达到相当的境界,只是没有充分展示。在渤海造船厂那段是他的创作高峰,他的数百件工艺美术(三合板上的烫画、雕画,纤维板上的油画)成为亲朋好友那时结婚和新房的时尚,他的雕塑成为街景,他的十几本速写保留了辽西的风土人情,他的十多幅油画、水粉画作品获得了部省市各级大奖。
那时获奖只有奖品,诸如茶缸脸盆之类,也不兴颁奖词。我突发奇想,借此机会,那就为清林拟一个迟到的颁奖词吧——
题目:神来之笔。
内容:一路风尘仆仆,而不染尘心;任凭岁月打磨,而不失童真。他率性又内敛,质朴又聪慧。他是一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