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了,一声不响的。听到这个消息时候我正坐在第二杯无所事事,给妈妈讲着可有可无的八卦新闻。
妈妈突然说,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她声音里突然出现的哽咽。妈妈说:
你的外公走了,一声不响的,他说他身子不舒服自己走去医院,走不动了坐在轮椅上,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你知道吗,大脑在接受消息的时候,是有噪音的,那一刻,我脑中的噪音就像蝴蝶在我耳边不断拍打翅膀,我听不清妈妈说了什么,我的视线被盖上一层网,听觉变得迟钝,我机械地重复着妈妈刚说的话,却根本不知道内容。任何声音在那时不过像是两片铁皮彼此摩擦发出的噪音,刺得耳膜生疼。蝴蝶在我耳边不断地扑打翅膀,很慢地像四周飞去,一个世纪那么久。遮天蔽日,时间和意识在这之中被无限延长。我挂断电话,慌不择路地逃回家。坐倒在地上用力回忆时,我才发现,其实我关于外公的记忆,并没有多少。
外公就像是,一个融入背景的安详物件,没有特别的显眼和引人注意,也从不让人注意他。我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他一直在那里,在外婆养的一盆一盆花之间,安祥地,一声不响,看着我们,做自己的事情。
外公话很少,极其少,记忆中的都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谈话。我只记得他会叫我阳阳,阳阳快睡觉,阳阳吃饭了,阳阳快起床。
一遍一遍,那带着四川口音的特殊音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想起,那些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的线索,那些语调,就像昨天一样虚幻而清楚。
那个总是雾气弥漫的厨房,那一盘盘饺子,卧室,客厅,巨大的电视,和在背景中依旧沉默的爷爷,他前额的白发很不羁地立起来,他的嘴唇因为缺牙的关系垂的很长。
因为被外公外婆带大的缘故,从小跟着堂哥屁股后头鹦鹉学舌的时候,我只学会了叫他们爷爷奶奶。外婆说她就喜欢我这么叫她,因为外婆有个外字,她觉得生疏。我想外公也一定那么想。
外公准确讲是个性格极其奇怪的人,他喜欢自作主张地添乱,喜欢在饭局上第一个吃完,在众人的注视下坚定地决定回家,因为他说还有想看的电视没看。但抛去这些怪癖之外,外公其实尤其喜欢读书,外公的书房不大,却挨挨挤挤摆满了杂志报纸和小说那时年幼的我会跪在椅子上张口读哪些半懂不懂的字,不求甚解。现在想起来,我才回忆起原来那些段落边常有一排排细小娟秀的的字体,爷爷所写成的批注。他总是爱用黑色的墨汁,却记不得具体内容。我只记得我的手指总会执拗地追着那些弯曲的痕迹走向纸张的边沿,然后安心地,莫来由地沉浸在这一张张泛黄,透着香气的书页中。爷爷的书房,就像一个很小很温暖的佛龛。
我不禁想,是不是大概他在离开的前一天,可能都没有忘记读一读什么文章,翻一翻最近的新闻报纸。他巨大的身影在小小的椅子上俯身坐着,用放大镜吃力地滑过纸面,思绪用笔一笔一画地写下。外公明明是这么懒而不好动的人,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定期去取自己订阅的报刊杂志。那些油墨印成的信息和知识,是不是飞速衰老的他,在尝试追赶着飞速发展的社会,离他而去的子女,所做的一个长期而执着的小小尝试。
为什么这些本该动人的瞬间,我如今才依稀想起,在我展开纸笔,像他一样一笔一画地下下来的时候,这些心底遗忘的角落才终于被发现,被狠狠击中,被打开。我忘记了原来我还可以正常地呼吸,我只记得,我只能够,猛烈地颤抖地抽泣。
每一次回老家,在按响门铃的之后,总能看见外公颤颤巍巍地冲出房门迎接我,他总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的变化用眼睛在这个瞬间一并吞下肚去,弥补这些错过我成长的岁月。他依旧不善言辞,只是叫我的小名,阳阳,像他一如既往的那样。
阳阳,阳阳,阳阳,我只愿能再次听到您那么称呼我,我亲爱的,最亲的爷爷。这一年我又经历了很大变化,您为什么不能等等看看我。我懂了很多,我懂了很多我之前不明白的事情,等我回去,这次我想找您真正说说话,我想将您从您身后的巨大背景中抽出来,我想听你说故事,小时候的,年轻时的,有关生存和爱情的。我想拉着您的手,我想给您一个热情的拥抱,您会不会也像平时一样,喝喝喝地笑起来。
为什么时间不可以慢一点,不能等等我,等我长大,等我变成熟,等我终于想起去爱那些应该被我爱的人,却因为各种原因被我忘在脑后。
去年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快回到了老家,我买了一件学校的纪念帽衫带给他,黑底配上白字。他收到时只记得一个劲儿说好,好,他展开衣服,打量了一番,有些发抖的手笨拙地紧紧抓起那件衣服,然后走进屋里。
再等他走出来时,他已经一言不发地套上了那件纪念帽衫,走到我面前坐在沙发上,像是要让我看看,现在我才想起来,在我短暂停留在家乡的半个月里,没有一天,他没有穿着那件逐渐变脏变旧的帽衫,安静地,坐在离我不远处的摇椅,静静地看远处,看我。他像是在对我说,一遍一遍,无声地阳阳,你看我穿上你给我买的衣服了。
是啊爷爷,我看着呢,一直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