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给爸爸按摩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如此亲密地抚摸过我的爸爸,感受他的温度,体会他的呼吸。
我和爸爸的感情一直很纠结。妈妈总是略带埋怨地说,你就是你爸爸的前世情人,两个人不见想得很,见了面又吵个不停。我知道,爸爸对我非常疼爱,有时甚至有些偏心。姐姐出嫁的时候他很高兴地为她祝福,可轮到我的时候,他却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勉强接受。
在姐姐的眼中,爸爸就是一座青山,踏实稳重,伟岸挺拔。他为我们撑起一片蓝天,为每个人提供坚强的后盾。爸爸在,全家人的主心骨就在,精气神就在,生活的奔头就在。从青海到四川,爸爸会背着病重的姐姐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会用计策对付和激励着不肯吃饭的我;会在经济最拮据的时候,紧衣缩食为病床上的姐姐买回漂亮的衬衣。
而成长于蜀地的我,并不喜欢四周连绵不绝的群山,总是向往着山那边的世界。那时的山于我,如同愚公眼中的巨石,鲜有可爱之处,一如有时候的爸爸。
我读中学时的爸爸在家里似乎无处不在,却又像个隐身人让我时时找不到。
他永远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晨练和准备早餐是他每天的功课。临出门时他会叫醒我。可等我迷迷糊糊走进厨房时,他已经出去跑步了。桌上永远是温度恰好的牛奶和蛋黄刚刚凝住的煮鸡蛋。不管我怎样抗议,他似乎就会做这样的早饭。放学以后,坐在小板凳上,掐着点就能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撂下手里的教案,他就冲进厨房为我们做出可以下肚的午饭和晚饭。饭桌上永远是我们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但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他更多会大谈他的宝贝学生和新书,弄得吃个饭更像听他的工作总结。每个月碰上姐姐住院的时候,连这种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爸爸除了没有时间陪我,还特别性子急和忘性大。妈妈说,我们小的时候他们在青海工作,我和姐姐暂居绵阳。叔叔来信问可否寄些白糖和猪油过来。心急的爸爸用尽了他们的定量,跑到火车站,托付给一位据说也要回四川的解放军叔叔。这批宝贵的食物自此失去了踪影。我们一家去看电影,他稀里糊涂丢了电影票,别人捡到票要我们出去,他就拉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在一片数落声里往外走,不加辩驳。出门忘记带钱,出差拿错衬衣,这些都是他隔三差五会犯的毛病。
爸爸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和特长,除了养过几盆昙花和文竹以外,从来没见他捣鼓过任何书本以外的东西。他能够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但从不轻易唱歌。唯一的一次,是在祝贺我18岁生日的录音带里。他用拐了不知多少个调门的嗓子为我吼了一曲《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为此,我曾试图改变他。无数次向他推荐别人的爸爸,会拉小提琴,会做衣服,会几国外语,会做好吃的。爸爸听了总是笑笑,就又转过头去读他的书写他的字了。印象里的爸爸,无论寒暑秋冬,总是趴在他的宝贝书桌上写写划划,日记本用去一本又一本,书柜塞得满满当当。这些书成了爸爸的替代品,陪着我度过了叛逆的青春期。
尽管爸爸常去的地方无外乎图书馆,大教室和办公室,都在我的学校旁边,他却从来没有顺道去看看我。尽管他是教授写作的大学老师,却从没有教过我如何作文。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偷看他批改的学生作文,懵懵懂懂地体会他留下的那些批注。但爸爸对于我在学校的点点滴滴似乎又总是了如指掌,学习表现自不必说,连上课偷吃橘子这样的小事也逃不掉,他这种无所不知的法力让我颇为迷惑。就这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又似乎隔着好几重山,我只能模糊辨认他的模样。
考上大学那年,爸爸十分放心地把未成年的我一个人送上了北去的火车。他告诉我,在我中学的这些岁月里,他每个月都会专门去学校拜访我的班主任,咨询有关我的方方面面。如今,我将一个人在外求学了,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记住,别人有两只手,我也有两只手,别人能做到的,我能做得更好!爸爸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在我独自在外的日子里,总会在关键的时刻,激励我战胜心中那个害羞的小姑娘,勇敢地挑战自己的潜能。再后来,胆子大起来的我步子越迈越远,从澳洲到香港,从欧洲到北美。如今,快30年的光景过去了。当我离开他几万里之后,回眸间,爸爸的面庞从未如此清晰,鲜活,动人心扉。
而此时看到的爸爸,远不是高山峻岭所能描绘的,他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不是无为而为的,他更不是高高在上的。我的爸爸,他更似深山古刹旁那一泓清泉,不争,不恶,不弃,不滞。
爸爸不争,缘于家风、学识和人品。爷爷是一位为人正派的小学校长,从小就要求自己的五个儿子学会谦让忍耐,相信只有这样才能赢得好人缘。年轻时的爸爸深知,因为爷爷曾经是国民政府当选委员的缘故,自己在各种社会运动中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工作中他处处积极主动,别人能做到的,他一定比别人更用心,做得更到位。每一次职业的转变,他都会变得更加内敛谦和。因为变化中的他,总是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上,首先看到别人的才情和能力。而他从不嫉妒,而是用加倍的努力希望能够迎头赶上。而当荣誉真正来临时,他又会三省吾身,放大自己身上所有的不足之处,而后心安地将光环放在他人手中。
这一生忙碌,爸爸都是为了别人,为了他关爱的人。他总是教育我,要雪中送炭,不需锦上添花。从青海调回四川的路上,宝鸡站上来一个自称是爸爸学生的叔叔。他和爸爸说话说到错过了下火车。爸爸很是担心,那个叔叔却笑了起来,说这样就可以和老师多聊上一会,真好。我上中学的时候,爸爸更是忙得不着家,有一阵子,我甚至嫉妒他的这些学生。而当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整夜未眠坐了快30个小时的火车,背来全家唯一的一笔存款供我安顿。退休以后,习惯了忙碌的他又北上继续工作,为这个家换来更加宽松的经济条件,自己却选择忽略病症带来的疼痛。
我刚工作的时候,爸爸有一次到我的办公室来。坐在洒满阳光的书桌前,他感慨我如此有幸拥有了这样好的起点,教育我必须加倍的努力来回报如此信任我的新华社领导。一如我从小到大,每一次取得好的绩时,他永远送我的那两句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为在爸爸的视界里,我们看到的永远是成功者的背影,我们还没有资格去向社会索取任何承认和回报。
爸爸不恶,他的思想和感情如同泉水一般,至清至纯,源源不绝。爸爸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对人对物都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欣赏。这种真切的爱和关怀,使得爸爸身上总有着这样一种温度,让人踏实,平和,安宁。
年轻的时候,他在青海当中学老师。狭小的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大哥哥大姐姐们接踵而来,挤得我连个看书的地方也没有。回到绵阳,大学里的这些年轻学子也在爸爸这里找到了父亲一般的慈爱。他们很自然地找到我们家,咨询那些属于他们和爸爸之间的小秘密。爸爸晚年参与许多企业的文化建设和公关策划,也是能够迅速和商业精英们融为一体,得到他们的尊重和厚爱。我一直不明白,爸爸何以有如此魔力和精力,能够照顾到几乎每一个找他寻求答案和能量的人。直到看到妈妈的这段日记。
“2012年6月2日,蒲先生一个人回绵阳参加铁骑力士20周年厂庆,累坏了。回来高烧39摄氏度,输了几天液,消耗体力很大。”
我这才想起来,爸爸每一次上完大课都会声音嘶哑好几天;每一次去企业讲完课回到家也像生过一场重病。他的日记本里总是记着别人又如何帮助了他,某某的生日又该到了,以及谁最近又和他讲了哪些烦心事。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并没有超人的精力和记忆力。他之所以能够温暖身边的同行者,靠的就是这样一份朴素的真心真情,以超过100%的精力和时间去照亮他人前进的道路,以润物细无声的细腻去感染生命。职业生涯中难免碰到的小人,当他回顾一生时,反而成为需要特别感谢的四种人之一。他告诫我说,人要成功,这四种人缺一不可。指点你的高人让你明理,扶助你的贵人让你前行,捣乱你的小人让你清醒,超越你的个人让你不断进步。我因此受益匪浅。
爸爸不弃,无论自己身处险境,抑或家人性命堪忧,他或如寒冰一般虽然水晶般清脆,却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或如滴水穿石般虽然力量微薄,却能感动上苍改变命运。
当他在青海因为被扣上“反动权威”的帽子而被批斗时,他选择的是沉默和隐忍。在与家人的通信中,他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真诚地告诫几位弟弟要多挖掘自身存在的问题,找差距,多做事,少评论。用实际行动改造自己。政治的寒冬,高原的冷漠,教会他将所有的精力转向教学。用冰冻三尺的毅力,点燃了学生向往知识的热情和对真理的追求。即使40多年以后,这些曾经的孩子在回忆起爸爸时,都深深感激生命中遇到他这样的恩师。
妈妈在生下我不久,一个简单的阑尾手术,因为当时的医疗人员良莠不齐,被折腾得差点撒手西去。爸爸不离不弃,带着妈妈远赴杭州求医问药。整整四次大手术之后,妈妈终于捡回一条性命。那时的爸爸,信里总是充满了喜悦之情,告诉我们妈妈可以到外面散步了,吃饭也比以前多一些了。他像照顾一个婴儿一般,细心呵护着康复中的妈妈,为她每一点小小的进步而欢呼雀跃。
姐姐在3岁以后,接二连三地出现紫斑和流血不止的现象,直到11岁到北京儿童医院连做两次骨髓穿刺以后,被确诊为再生障碍性贫血。这种病没有任何医院有治愈的把握,每个月需要至少去医院输一次血,加上到各个地方去拜访专家,本来就不宽裕的家里几乎分毫不剩。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给姐姐的治疗。哪怕家里不得不当掉唯一值钱的手表,爸爸要到外面去讲课,妈妈要帮助单位拆洗被子,他们既没有为姐姐的病向学校请假,也从来没有申请过半分钱的经济补助。在最艰难的这段日子里,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对工作最热忱的态度,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省劳模的称号。
等到我大学毕业以后,姐姐的病也在他们不懈的努力下,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这时,我和姐姐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大为改善。他和妈妈还是习惯于内衣和鞋子要补了又补,轻易不会扔掉。就在去年出游欧洲的时候,爸爸的行李箱里还是带着他非常喜欢,却已经破烂不堪的棉质背心。
在得病以后,爸爸因为虚弱经常无法说出整句话来。他借助着纸和笔,坚强地写下“决不放弃”的话语,鼓励我们继续和他一起,在生命的第五个20年里,和疾病抗争,无愧于心。
爸爸不滞,在于他对于学习和革新的热情,和在不同环境中以大局为重,顺境而变的能力。因为水的特质,只要有空隙,就会前仆后继地寻找突破的空间,期待柳暗花明的改变。而无论在任何境遇之中,水会自然地去填补最低矮的角落,去顺应任何的形状,去滋养所有的生命。
记忆里的爸爸,随时都是带着书籍的。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手边一定有一本或好几本书。他这种良好的习惯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乃至我的孩子。我的家里,玩具常常被束之高阁,放在最方便最舒服位置上的,一定是各种各样的书籍。除了ipad,一家人捧在手上的,无论是2岁的小儿还是我们自己,都是书。这一点,真是要好好感谢我的爸爸。这种潜移默化,真是千金难买的好习惯。
爸爸对学习的态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会时常记录下看到的好点子,好句子,好思想,鞭策自己不断地向前走,跟上时代的步伐。如他在自己文章中指出的,“21世纪,唯一持久的竞争优势就是看谁学习得最早,学习得最快,学习得最好。”爸爸的知己雷总特别喜欢爸爸提出的“知识用则有用,不用则无用”这句话,因为把它来总结友情,能力和市场,也都是真理。这个时代都不缺乏饱读诗书之士,却鲜有纸下点兵之才。
爸爸从不会因环境而改变自己做人的准则,他始终“崇尚用心说话,用心沟通”。然而,他会为了集体和团队的利益,选择委屈自己,成全他人。70多岁的老人,为了确保在北京上班准时准点,搬了四次家,每次都尽可能自己想办法;回到家乡,学生们纷纷表示愿意为他的出行提供便利,但只要不是工作需要,他都会自己去赶公交车;每次乘火车回北京,他也总是和妈妈两人背着行李自己步行回公寓,从不让公家为这点私事派车,直到上次摔倒后回北京治病。在闲谈时,我们曾经提到身后之事,处处想着他人的爸爸选择了树葬,因为这是最简单最环保的方式,还能够继续陪伴着他钟爱的企业继续兴盛强大。
写着这些,突然想起我和爸爸2011年共同漫步在洛基山的JOHNSON CANYON峡谷时,望着那些冰川河水汹涌而来,呼啸而去,为之心动。由此想到我的爸爸。正如这滔滔瀑布之水,不惧怕从高处的跌落,不担忧深涧的轰鸣,不炫耀曾经的辉煌。因为谦卑,因为淡泊,因为真诚,他带着满腔的热情和能量,总是感动着,烘托着,陪伴着,守候着每一个相遇的生命。
2006年,独自在英国求学的我为爸爸寄来了生日贺卡,
“亲爱的老爸:
用一张感谢卡替代生日卡,只是想说,谢谢你赠予我生命,并用你的生命来呵护它,引导它,陪伴它,感动它。也因为此,我的生命中永远有着你生命的印迹,这些用心和爱留下的印迹告诉我,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家,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付出,什么是永恒。在你生日之际,只想深深地感谢,因为你的生命照亮了我的,陪伴我走过大半个地球,陪伴我在英伦的日日夜夜,陪伴我在梦里梦外每一个思念亲人的时刻。
只有一个请求。照顾好自己的每一天。我们的生命因为有你相伴,才会更真实更美丽。”
2016年的我,从遥远的加拿大回到你的身边,还是同一个请求。
请认真过好每一天,只有爸爸在的日子,才是快乐充实的。走遍万水千山,我们的心永远紧紧地连在一起,来世今生!
(蒲睿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