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来到部队,吃、穿、用等所有东西,全部是供给和配发。天天有肉吃,季季有新装,再也不用担心受冻和挨饿。
长期以来,一直被吃穿所困扰的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自己特意把上述情况,作为家信的重要内容,向父母做了详细叙述。
双亲洋溢着欢乐心情的回信,让自己感到一丝欣慰,但也引出了心病。一种浓浓的思念之情,开始萦绕在心头,特别是母亲她老人家,更是让人牵肠挂肚。
在紧张的学习训练之余,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迈的母亲。
那慈祥的面孔,善良的心底,柔弱的身体……,尤其是小时候,经常给自己揉肚子治病的情景。
老人家没读过书,没看过报,但各种咒语却一罗一罗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诸如“天灵开,地灵开,关爷老母来启灾。启着实,实花开,启着滞,滞花开,保佑孩儿,再不生灾……”等,神鬼至尊,虔诚至上,时时处处体现得真性和实落,也给自己留下了难忘的人生记忆。
参军离家那天,她身体极度虚弱,精神也不太好,拄着拐杖,硬撑着身体,非要到县城送别不可……。
在我的心目中,老人家是个最善良的母亲。在世一生,她不争任何人的礼,所有人都欠她的情。
终日里烧香拜佛,祁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每逢遇到久旱不雨,庄稼遭灾时,更是宁愿从嘴里扣出食粮,也要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摆供祝愿,念咒祈祷。
还是在学生时代,自己就时常在想,将来如果有出息,一定要好好回报母亲。
自从来到部队,便暗自下定决心,要刻苦学习和工作,争取能耐与出息。
在工作上,高标准要求自己,尽可能做得最好。在生活上,严格约束自己,不与任何人攀比,只要能过得去就行。
当兵第一年,每个月的津贴费,只有6元钱。不少来自城市的战士,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平时也大手大脚惯了,拿着这少得可怜的费用,连买零食吃都不够。时常违反连队的要求,偷偷让家里往部队寄钱。
每当看见别人寄来的钱时,自己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勾起尘封的记忆。
有一年“六一”儿童节,自己大约八、九岁。父亲刚做磨刀生意回来,心情也不错,破天荒地给了二角钱,作为节日礼物,让自己带着到县城去玩。
从未掌管过一分钱的我,心里高兴得不知道该买点啥,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三瓣花。一个上午下来,买了几颗水果糖,吃了半截子甘蔗,喝了杯白开水,最后剩下了几分钱……。
自己的节日,自己做主,买这买那,又吃又喝。这种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满足。
正当自己高兴地在县城里来回奔跑时,父亲突然站到了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那二角钱,都买点啥了”。
如实回答后,父亲马上接了一句:“净吃那些不顶用的东西,那胜买碗豆腐汤,也能当顿饭。”
自己的胆子和心眼一向很小,容不下任何人的半句批评,即便是父母和家人。
听了父亲的话,顿时觉得办了错事,心里异常悔恨,半天不愿说话。
其实父亲的那些话,既是平时的习惯语言,也是他一贯的行为准则,都是在长期窘迫的家境下,一天天积习和养成的。他的目的和用意,是在教我学会生活和节约。
当时自己并不完全懂得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自我责怪:不该乱花这些钱,不该办错事惹父亲不高兴……。
以至于父亲得知自己没有吃中午饭,马上买来一碗米饭叫吃时,竟全然没有心思张嘴,只想以不吃这碗饭,来弥补自己发生的过错……。
来到连队后,一直不敢忘记贫穷的家境,总在怜悯自己的父母,尤其是那年迈的母亲。
平时注意节约,从不乱花一分钱。除了买点牙刷、牙膏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外,其它东西一样没碰过。上街的次数不算少,一次零食未吃过;喜欢的东西到处有,想过、看过、没买过。一年下来,总共72元的津贴费,给家里寄出了65元。
这点钱的数量不算多,但在当时环境下,对自己的父母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当时父亲年事已高,加之身体不好,已经不再外出做磨刀生意。家里每年分的粮食和棉花,均是少得可怜,平时吃穿都不够,更别指望拿它去换钱。日常的零用花销,只能靠用鸡蛋换点钱了。
每次寄出钱后,总在计算着日子,估计到了哪一天,父母可以收到它。那一天,自己会觉得非常高兴,仿佛看到了父母亲脸上的笑容。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母亲是个苦命人,自己是个不孝之子。
据村里人后来讲,在我参军后的头几年里,由于家庭生活格外窘迫,母亲的心情,一直非常郁闷。
尤其是看到眼皮子底下,堂哥家日子过得好,自家整天缺这少那,总会有说不出的难受。再加上堂嫂那张翻片儿嘴,整天翘着舌头嗲声嗲气的说话,老人家的心情,更加不是滋味。
她不止一次地对街坊邻居说:“也不知道人活得啥意思,吃再好,穿再好,多活几年,最后不是还得死!真不如早死早得安,省得整天为吃穿抓挠。”
还说:“他爹身体不好,光想吃点白面。我身体这个样,也不想吃黑的。每年分的麦子,就那么一点点,往后的日子,可咋医治……。”
听村里人讲,为了吃喝上的事,父母曾上门找过大队支书,想让其看在小儿当兵的份上,体谅家中的困难,照顾补助点小麦。
时任村支书的杨某,非但不把父母的诉说当回事,不积极想法解决,一直推三诿四,而且还在背后说什么:“孩子没当兵时,都在那儿装孙子,哭着闹着要叫孩子走。孩子当兵一走,都变成爷字辈了,今天要这照顾,明天要那补助,我去哪弄!”
母亲不是那种没脸少面之人,从不会轻易给人提个啥要求。这次也完全是因为一个邻居,看到父母平时生活的艰难,出主意并催促父母去试试看,才让事情弄到了这一步。
支书的话很快传入了父母的耳朵,两位老人气得话都说不出。
尤其是母亲她老人家,最不能听别人说难听话。村支书杨某的一句压气话,把她噎得半天上不来气,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睡不稳觉,整日闷在屋子里长嘘短叹……。
我是来自黄土地上的军人,长期农村生活的经历,使自己对村支书这一角色,有着深刻的了解和感受。
按说,村支书的职级很低,连国家干部都算不上,没什么了不得的。可实际情况,远非一般人所想象,它所起的作用和影响,也实在不能低估。
在庄户人家的眼里,村支书是最厉害的官,村支书就是共产党。他们官虽不大,位虽不显赫,但可敬更可怕。多少做点好事,庄稼人就充满感激,马上会说,还是共产党好。如果胡来装孬,一个难看脸色,可以让人两眼噙泪;一句难听话,能够让人心底冰凉;一次淫威作恶,会让人丧失所有的希望。
作为一村之主的杨某,平时从不去关心群众的疾苦,也从来不考虑困难军属和五保户的照顾问题,一天到晚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人,等着、盼着看别人的笑话,惟恐好事落到谁家头上,唯恐谁家的日子比自己好过。
面对父母的无奈乞求,不仅当面不作为,还在背后说三道四,胡扯八道,这哪里是共产党的干部,哪里配做群众的父母官……!
物质上的贫乏,最多使人感到身体上不适,而言语上的恶意创伤和刺激,却会让人精神崩溃,身心全垮。
杨某不负责任的话语和行动,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的心。她老人家不善言谈,不会倾诉,只会把所有的苦楚,都深深地埋藏到心底。
那时,大哥一家已和父母分开另过。二哥作为招赘女婿,也已到了女方家。终日里忙于农活,没事都很少过父母这边来。
玉香对父母还算不错,两位老人也很喜欢她。她一针一线为二老做的鞋子,他们到死都没有穿完。
但是,由于我当兵不在家,她自己父母那头,两个弟弟还小,岳父又患上了癌症,长期卧床不起,岳母一手人,整天忙里又忙外。所以大部分时间,玉香都是住在娘家,只能隔三差五地回来照看一下。
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两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平时的吃、穿、住,有个轻微天灾病腿的,主要靠他们自己相互照应。
那些年,不要说电视了,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单调乏味的空巢老年生活,也使父母缺失了很多乐趣和兴致。
眼下又遇到生活上的困难,整天为小麦不够吃发愁,而且还看不出,这拮据艰难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母亲的心,始终难以舒展开……。
最让自己难受的,也是至今不能了断的,还有另外一个心结。
母亲她老人家一辈子,心肠象菩萨一样慈软,从不嫉妒什么人,从不得罪什么人, 从不责怪任何人,从不强求任何人。没有自己的刻意追求,没有忍不下的仇怨,唯有祈祷与祝愿。
自己参军离家那年,老人家已经55岁高龄,而且一身是病。眼看着小儿子这一走,不知到啥时候才能见面,心中的痛苦与难受,可想而知。
但她没有哭,始终没有当我的面流眼泪,尽管说眼圈已经发红,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老人这种带着柔弱的坚强,感动了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谁知大理不通的嫂子,看见母亲不曾落泪,竟在外面多嘴多舌地说:“我婆子真狠,小儿要当兵走了,一滴泪都不流。”
此话传进老人的耳朵,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又不愿意向外人解释,回到家里只好对玉香说:“你嫂子这个人,真是没法说,整天闲那嘴发急,在外面对人说,上法当兵走,我没有哭,还说心真狠。”
长叹了一口气后,她接着说:“是没有哭,我不敢哭。当年你哥参军离家时,就是因为心里难受,实在憋不住,流泪了。结果他人到部队后,一直生病,没两年就复员了。这次我要让小儿高高兴兴地离家,心无牵挂地在部队好好工作。”
还说:“如果要是在部队能有出息,到时候一定要上香献羊。”
何等心底善良的母亲,多么使人心碎的话语!……
自我参军离家以后,她老人家一直心心念念,希望能亲眼见到小儿子出息的那一天。但眼下看来,也显得渺茫和无望。
……。
所有这一切,让本来就抑郁和苦闷的她,身体变得更加衰虚,心理变得更加脆弱。
她缺少了物质上的依靠,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撑,看破了红尘,看透了人生,对世间的一切冷暖情义,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总觉得自己在世一生,没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眼下老了、不中用了,也决不给儿女们增添任何麻烦。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悄背着家人,在房子阁楼的窗户上,藏下了一块红砒,为结束自己的余生,随时作好了准备。
70年10月的一个早晨,本已该凉爽的天气,让人觉得依然有些闷热。村里人大多都已喝完了汤(加餐),正准备下地干活,父亲也在收拾犁耙,准备套牛去耕地。
母亲显得有些精神恍惚,神不守舍。时而木呐呆滞,时而焦躁不安。一会儿走进屋内,一会儿回到院中,拿拿这个,摸摸那个,不知道想干点啥……。
在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辛和痛苦之后,在面对眼前生活的困境与渺茫之时,正经历着生与死的内心博奕,正在做着最痛苦、也是最难以取舍的抉择。
最终,她没能战胜自己,没有守住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趁父亲不注意的一刹那,她一手把红砒放进嘴里,一手拿起水瓢,从缸里舀起一瓢水,边喝边把头仰得老高,左右不停地摇晃着……。
这时,父亲刚好从屋内走出来,被母亲一把拉住了胳膊,她一句话也不说,依然在仰着和摇晃着头。
看着这反常的举动,父亲感到事情不对头,急忙连声问:“你吃得啥,你吃得啥?”
母亲这时把父亲的手,抓得更紧更牢,两行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只听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不想活了,我吃药了。”
这突入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把父亲弄得不知所措,顿时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忙连声叫着大儿子的名字:“大悟,大悟,快过来……”。
正在街门口等着下地的大哥,听到院子里的喊声,赶忙丢下手中的锄头,跑回院内。只见母亲面无表情,父亲一脸慌张神色……。
这时门口逐渐围起了一堆人,父亲和大哥不敢怠慢,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七手八脚,赶紧做了个简易担架,抬起母亲就往县医院送。
一路上,人门都是劝说母亲:“有啥难处说出来,大伙都会帮忙,不该想不开,用这样的方法残害自己,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自己遭罪,家人也跟着脸上无光。”
母亲半闭着双眼,一句话也不说,显出非常难受和疲惫的样子。
刚走出村子不久,她突然用手紧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去医院,就是不想活了,让我回家吧。”
听着老人家的话,看着那难受的样子,旁边的人无不落泪。年近花甲的老父亲,更是心痛欲碎,一直跟在担架的左右,不停地安慰和照顾着母亲。
经过近一个小时颠跛,总算来到了县人民医院。医护人员见状,急忙投入抢救。通过洗胃、灌肠等措施,吐泄了不少污秽东西。但是,由于是清晨空腹喝的药,对胃肠造成了大面积严重损伤,最终没能挽救住老人的性命,于入院后的第二天,驾鹤仙游,魂归故里。
当时,自己还是一名战士,入伍刚满二个年头。家人的告知电话,经过县电信局、武汉、杭州、部队等三、四处人工接转,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始终没能打通。
这个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经过家人的淡化处理,辗转周折,三、四天后才通知到我。
本以为是母亲念儿,想让回去看看。自己就按照老人家平时的生活习惯,在离队返回前,特意到百货商店,挑选了几斤素食点心,外加一块遮风挡土的紫纱巾。
怀着两年多未见家人的喜悦心情,想象着母亲见儿后的激动场面,我一路上火车、汽车、三轮车,风尘仆仆地往回赶,恨不能一下子,飞到父母的身边。黑天白夜,魂牵梦萦,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熬煎,终于看见了别梦依稀的小村庄。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年的一走,竟成了与母亲的永别, 等赶回到家中,已经是母亲入土后的第七天。
呈现在眼前的,是:
老坟添新堆,
魂幡迎风泣,
香火低垂头,
鸦雀告来人!
不是娘太狠,
实在等不及,
倘若存孝心,
记住要出息。
……。
热泪难醒熟睡人,自己只得站在老人家的坟头,烧纸、上香、忏悔和祈福:
“安息吧,母亲!”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受熬煎和操劳了!”
“一辈子信敬鬼神,神鬼将在阴间保佑您,永享安乐与天堂!”
“您老生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事,孩儿决不会忘记。在那边瞅着,无论如何,谁想要再看咱家的笑话,恐怕是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