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牛郎织女
或许是命中注定,我和成香两人,该是一段思念夫妻。刚结婚四五天,就不得不劳燕分飞,你东我西,一别数载。后来四老一半去,大孩也出生,依然无法享受团聚的生活,照样过着牛郎织女的日子。
她徒有一个军人丈夫的美名,却长期忍受着空房孤守的痛苦。饱尝了一个农村女人,独撑家庭生活重担的无助与艰辛。
夏收季节,俗称龙口夺食。天气热,农活急,时间紧,忙得大人孩子,连饭都吃不到嘴。秋收冬种,虽说慢腾,但农活重,时间长,熬磨人,一晌晌总是干不完的活,一天天总有受不完的累。
那些年,机械化程度很低,全是靠手工做业,哪一样活都不轻松。每逢农忙的日子,年青力壮的小伙子,还都一个个累得直不起腰来,更别说成香一个女人家,而且后来还带着两个孩子。
在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体制下,生产队长的权力大得很。社员每天干啥,拉车还是锄地,重活还是轻活,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成香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性格刚烈,向来不去巴结人,从来不会讨好谁,一直是凭力气干活,靠双手吃饭。
队长闫某不仅嫉恨成香的聪明能干,而且嫉妒我在部队里做官。总认为你们家里月月有活钱,生活过得舒适又自然,应该向他表示点什么,或者给他送去点什么。哪知道成香不买这个账,我又压根想不到这些,所以,就来了个嘴上不说,心里做活。
每次给成香分派的任务,都是队里最重最累的活,不是拉板车给饲养院送土,就是往大秋田里拉粪送肥。村里所有的土场上,都留下了她拉车的足迹,队里所有的庄稼地,都流淌着她辛勤的汗水。
有时实在累了,加之心里气不过,成香也会发句牢骚,说:“咱们队里的闺女,也不是嫁给人啦,是嫁给车了,整天就死住叫这几个人拉,都不能换换其他人……。”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农村是个纪律涣散,办事拖沓的地方。但在当年人民公社的体制下,可真叫人领教了,什么叫做马不停蹄,什么才是心急如焚。
不论男女老少,不管想不想挣工分,只要是队里的一员,只要能拿得动锄头,一律都得下地干活,家家都是倾巢出动,谁也顾不上照顾谁。
特别是到了农忙时刻,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不论你是再特殊的情况,也休想在队长那里请下假。稍有不服从管理,或者不按规定行事,不是大吵大嚷,就是大耍淫威,滥用惩罚。
东羊河村子中间的那颗老槐树,以及上面挂着的、曾经敲了多年的半截子旧钢轨,永远都是那个年代的最好见证。
无论春夏秋冬,不管人们下地如何出工不出力,每天都能听到按时敲响的钟声。每当队长用砖头块敲击旧钢轨,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声响时,简直就是在催命,活象是在敲丧钟,把一家家、一个个都逼得着急上火。
有一年夏天,农忙收麦时刻,大儿子刚一岁多,正处在吃奶时期。成香每次干完活回家,总是汗流满面,气喘嘘嘘。为了赶时间吃午饭,不耽误下午去地,往往是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就得给孩子喂奶。大人奶中所带的火气,不由得传给了孩子,大儿子也因此经常上火生病。
考虑到孩子的健康问题,岳母做出决定,不让成香再下地干活,专门在家做饭带孩子。自己不顾年老体弱,顶替着下地割麦子……。谁知道就是这样,还是惹脑了生产队长。
第二天,队长闫某在全体社员会上,当众点名数落成香,阴险狡诈地说什么:“外面人(指我在外当兵)不回来,自己又不下地,叫谁养活嘞……!”
成香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从小到大,没受过谁的半句难听话,有时和父母话不投机,还会摔筷子撂碗的,如今竟受人当众点名,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认定队长的做法,是在有意找茬,纯粹是不讲理。当天就与弟弟一起,找到其家说理。
可队长的老虎屁股,岂容他人随便乱摸。不找还好,这一找,反倒使队长脑羞成怒,当即宣布:“从即日起,停止全家人的一切劳动。”
队长给人穿小鞋的手段,实在过于露骨,他的打击报复方式,也的确太拙劣。
且不说我参军服役,在部队里干的是私活还是公务,也不说成香不下地干活,就不再得工分。退一万步讲,成香暂时不去地,既有客观原因,又有老人顶替,这里面究竟有多少不妥!
理虽如此,怎奈难入队长心里,难消队长之气。成香和弟弟的据理力争,反倒让其借题发挥,以解心中多日之闷气。
这一来,祸可闯大了。那个年代,农村人全凭工分吃饭,工分就是养命分。不让下地干活,就拿不到工分,等于断了全家人的生活来源。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头几天,两个弟弟只好赌气说:“不派活算了,就当给队里尽义务的。”
照常下地,照样干活,看见哪里人手缺,就主动补上;听说哪里农活忙,就积极去帮。每日里强做笑脸,假装没事,不记工分也不计较。
一连半个月,队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工分却一个也不挣。队长既不说补记工分的话,也不讲啥时候重新给家人派活。
两个弟弟后来想,这样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时间长了,干的多了,究竟干没干,干了些什么,谁能说得清,又有谁会信?
到了那个时候,可就真成了名符其实的义务劳动。无奈之下,只好停止了干活,乖乖地呆在家里。
那些天,一家人象是钻进了气罐子,整天以泪洗面,终日不出家门。本来满锅饭,不够一家人吃。现在顿顿饭,剩下大半锅没人吃。
家里闹成这个样,出现了天塌大祸,成香却依然不愿惊动我,总害怕影响了丈夫的学习和工作,总想一个人承受和处理……。
后来,还是岳母一个叫姑父的亲戚,建国初期曾在县里担任过公职,当时已退休在家。听说此事后,立即骑车赶了过来,找到生产队长,连吓唬带教育,把其训斥了一通。
说到:“共产党领导的天下,你们竟敢这样无法无天,剥夺人的生存权。现在就给我说清楚,到底让不让俩孩子干活,要不然,我陪你们到乡里说理去。”
还说:“乡长谁谁谁,县长谁谁谁,原来都在我手下干过,就不信,他们也敢不说理!”
别看生产队长平日里,面对泥腿子庄稼人,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但对县乡两级干部,却象老鼠于猫一样,垂头低眉,既敬又畏。
队长*某,原来就曾模糊听说过,岳母有个亲戚,50年代很是能行,但具体情况,并不十分了解。
眼下亲自聆听这位老革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县乡领导人的名字,一时间被弄得摸不着大头,愣头愣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说:“哪能不让干活,不会不让干活,你消消气,明天就叫俩孩子下地。”
在这种情况下,生产队长才重新给家人派活,一场风波也总算结束。
经过这一场事,成香得出了教训,都是自己连累了家人。以后无论遇到再苦再难的事,再也不向母亲提起。
后来,随着二儿子小匠的出生,生产队里的活更多,家里的吃穿事更忙,她用自己柔弱的双肩,硬撑起了里外生活的重担。
了解成香的人,都会用这样一句话来评价她:“看不出人恁漂亮,平时恁讲究,干起活来却那么伏身。”
其实,她也是出于无奈。在那种耍傻劲、比力气的环境中,谁的身体壮,谁就敢趾高气扬;谁挣的工分多,谁就显得很有脸面。不论干的活有多累,也不管那工分到头来能值几个钱,家家都是争着下地,个个都是抢着干活,人人都在围着工分转。为了那几个血汗分,几乎要把命搭上了。成香一贯争胜好强,不甘落于人后,所以,也只好随乡入乡,拼着命上了。
她有时觉得想不通,也会半带生气、半开玩笑地说:“农村人个个都是贱骨头,越是农业活不挣钱,越是下三烂地拼命争着干。”
中午那顿饭,有老人在家专门做的,干活人回来,还能吃个消停饭。那些没有老人,手脚动作快的,往往是饭刚做好,还没顾得上吃,出工的钟声已经敲响。一些既没有帮手,又带着孩子的,时常是钟声响起,饭还没有做好,心里的着急劲,更加无法形容。
孩子听话还好,心里也不那么烦。要是孩子再不懂事,这边饭吃不到嘴,那边又要马上出工,就热闹了。时常是大人的骂声,孩子的哭声,邻居的喊声,混杂成一组烦心交响曲,再文静平和的人,也都得着急上火。
象成香这样的一手人,丈夫长期不在身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是收工进门后,大气来不及喘一口,就得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赶紧放上锅子做饭。
死焰灭火的炉子,将将就就地把饭做好,然后边哄着不听话的孩子,边吃几口半生不熟的饭,就得狮慌猫抓地掂起锄头扁担,救火似的往地里跑……。那个慌乱狼狈相,简直不敢细想,说是象打仗一样,一点都不过分。
一家家累死累活地干,到头来却依然是,生活得不到改善,贫困无法摆脱,只能是在为温饱而忙乎。
成香有时想,这样一年到头,地里活把人累死,家务事叫人忙死,吃么吃不好,钱么余不住,不如干脆不要地了,到部队暂住几年,等孩子大点后再说。一家人在一块,哪怕吃稀点、喝稀点,也省得大人受累,孩子跟着遭罪。
这个简单的想法,在国家政策务实灵活的今天,是很容易办到的事。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什么时间下地干活,具体干什么活,全由自家作主。父母、子女和亲戚之间,也可以灵活安排,相互有个照应。实在不想种的,还可以协议租给别人……。
尤其是近年来,随着国家经济实力大幅度提升,农村的情况,更是有了新的变化。党中央从关怀农民生活考虑,对多年来必交的皇粮,实行全免。农村人所承受的负担,前所未有地得以减轻,人们活动的空间和自由度,也超乎想象地得以扩大。
所有这一切,在改革开放之前,是根本不可思意的。农民不能离开土地,哪怕你不附加任何前提条件;城市里没有农民落脚的地方,哪怕你甘愿干最脏最累的活。所以,成香看似并不太高的要求,也根本无法实现。
另外,这件事的难处,除了上述原因外,在部队那一头,也存在着诸多具体问题。
按照部队的有关规定,家属不到随军条件的,干部每年只能回家探亲一次,时间一个月。家属只能来队一次,时间一个月左右。
成香每年来部队探亲,软操硬拖,恋恋不舍,最多也就是两个来月。不然,连长、指导员就要请你吃饭,弄得你不好意思继续住下去。
那许多年,我和成香两人,一直过着游移聚合的生活,在家里不安心,到部队心不安,来来去去路上不知道安不安。
有的人为了家属路上的方便,把一年两次的见面机会,集中在一块使用。不是丈夫送妻子回家,就是家属随丈夫来队,两个人一起来去,大人和孩子要少受许多罪。
此种安排,有它一定的合理之处,尤其是对于带小孩的家属来说,更加是较为聪明的做法。可成香的想法,有所不同。
她这个一手人,平时农活缠身,根本无法脱开。只有趁冬天农闲的时候,才能到部队探亲。每年的大致时间,基本都是在春节前后。
众所周知,在我们这样一个格外重视阴历节气的国度里,春节前后坐火车,绝不是件轻松事。一个月之内,几百万人集中南来北往。航空、铁路、公路等交通部门,均面临着巨大压力,也让出门在外的人,受尽旅途拥挤之苦,形成了我国独特的“春运现象”。
考虑到旅途的辛苦,我也曾提出过,与她和孩子一块来去,但成香说啥不同意,不叫让我陪送他们。
她有自己的考虑,想留下再次见面的机会。不致于在随后长长的一年里,眼望星空,鸿雁传书,只得忍受思念之苦。
每年的来来去去,让成香吃尽了坐车的苦头,以至于后来一听到火车拉笛,心里就发怵。
72年那一次,让人至今难忘。
大儿子出生刚满100天,她独自带着,到部队探亲。在返回的途中,算是把罪受尽。
当时,春节刚过完十来天,节后客流的高潮,已经开始呈现。我和连队的几个战士,一起到火车站,送她和孩子。
车站内人山人海,站台上也挤满了人。列车进站后,连车门都不敢开。几个人急得在站台上,从这个车箱窗口,换到那个车箱窗口,从车头跑到车尾。只见一节节车箱内,全都挤满了人。眼看着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成香和孩子还没能上得去。无奈之下,大伙赶紧七手八脚,连举带推,算是把娘儿俩,从一个车门上的破洞中,递了进去。
上车后,连站的地方都不好找。成香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提着行李,随着车子的晃动,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着。
一个爬在行李架上的小伙子,看见成香抱着那么小的孩子,在车箱内晃来晃去,觉得怪可怜,就让把孩子递过去,这才避免了把孩子挤伤的危险。
上海转车后,由于是始发站,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依然非常拥挤。在行驶了多个站后,车上的人逐渐有所松动,娘俩才算找到了一个坐位……。
从此以后,成香再也不敢在春节前后坐火车,多是赶在春节期间,来队或返回。要么是年三十夜里,要么是初一、二、三。
用她的话说:“啥过年不过年,人家过年,咱图个路上不受罪。”
我也不再放心,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来来去去,尽量对她的来队和返回,做出妥善的安排。
75年春节,成香和孩子,又到了离队返回的日子。我决定利用假日休息时间,送他们到上海。
这一次很幸运,不仅上车就有座,而且凭军人通行证,在上海中转时,还买到了卧铺票。娘俩不用受罪,一觉醒来,直接到洛阳。成香和孩子,兴奋又激动。我也觉得,这一趟送得值。
当火车在上海站缓缓开动时,与以往一样,成香的泪水,顷刻夺框而出。我的心情,也是跟着一阵难受,嗓子眼里,又象是塞了一块东西。
这是所有分居军人夫妻的标准动作,也是我和成香两人的习惯性举止,年年如此,次次如是……。
实际上,在分手的前一天,两个人的心里,已经开始不好受。尤其是一想到,又要长长的一年,不能见面和说话时,那种复杂的情感和心理,实在无法形容。
留下的总想让走的,多得到一份温暖。离开的总想给留守的,多加上一份付出。
不是她,不管我的衣服,根本就不脏,执意要再洗一次。就是我,不顾缸里的水,依然还很满,非得再挑上一担。谁都不愿意留下歉疚,谁都惧怕思念时的自责之苦……。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两人的分手,她人在中途,我也在返程,不由得让两个人,多了一层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