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沙枣花飘香

    今天是母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三年前的今天，晚上十一点半惊闻噩耗，我亲爱的母亲因突发心梗溘然长逝，好似晴天霹雳劈在我心尖，让我的心至今想起还会隐隐作痛……三年了，今日本是大祭，虽不能亲自回家乡对着墓碑跪地叩首，按风俗也该在十字路口给母亲多烧些纸钱，但最近单位上本就在抓创卫工作，自己不能一边向居民大力倡导文明祭扫，一边却在路边焚烧污染环境，所以，心里一直盘算着为母亲写一篇祭文，立个小传，上传到天堂网以示祭奠，我想这个应该更有意义，在天之灵的母亲也应该会更喜欢的。
    既是立传，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母亲的故乡，毕竟母亲在新疆的年头更长于她的家乡，母亲的生活习惯早就融于新疆的环境气候、水土风情……尤其，那环绕果园四周的沙枣花香，想起母亲，自然就想起果园，想起果园，就想起那满身长刺的沙枣树，那小小的黄黄的沙枣花，香得沁人心脾、香得醉人心扉……我亲爱的母亲，在我的心里，就真的感觉你好像已经变成一朵小小带刺的沙枣花，生长在大西北风沙中顽强生存的沙枣花！
   不过仍还要从母亲的故乡说起，母亲生于1943年的阴历十月份，四川西充县的一座大山脚下的农户人家，很冷的天，又是早产，哭声像小猫。关于早产，据母亲说是我的外公出去赌博很晚也没回家，外婆大着肚子出去找到，外公仍是不肯走，外婆当场把麻将桌掀翻了，这让外公很没面子，回去就把外婆打了一顿，当晚外婆早产生下了妈妈，加之生气，一点奶水也没有，外婆的姑姑看着这个干瘪瘦小、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对外婆说：“你要能养活这个娃儿，我从樊家湾一路放鞭炮到你家来！”后来在米汤和红薯粥的喂养下母亲还是顽强地、趔趔趄趄地长大了，只是个头一直没长起来，还没有她的弟弟妹妹们高。外婆一共生了九个孩子，成活五个，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母亲行二，又是不受重视的女娃，能够顺利长大真是奇迹。外婆见到她的姑姑还总是调侃“姑呀，我的二女子都这么大了，你啷个时间放鞭炮呀？”
    从小母亲就是个很要强自尊心很强的女娃子，因为个头小，总是受人欺负，于是逐渐把自己包装成一只刺猬，谁要敢欺负她，打不赢就骂，打赢了就跑，绝不任人欺负，争强好胜敏感易怒的辣妹子就这样炼成了，就连比她高很多的弟弟妹妹们也都不敢招惹她。解放后，外公陆续送她的姐姐、弟弟们入学，母亲很是羡慕，外公总以各种理由搪塞她。 再后来，直接瞪着眼珠子说：女娃子读什么书？回家干活去！母亲不服，可又惧怕外公的权威。只是母亲读书的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每天背着竹篓上山拔猪草的时候，她都顺便采一些草药回来卖钱，风雨无阻，偷偷地积攒学费。终于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拿着积攒的零钱到学校交了学费。那天回到家，母亲就跪在了外公的面前，外公得知后勃然大怒，母亲就一直跪地不起，并保证每天放了学打满一背篓的猪草再回家，外公才答应了母亲读书的请求。十二岁的母亲和一群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娃娃从一年级读起，一年跳一级，三年就读到五年级，纵是母亲读书再努力，成绩再好，梦想再远大，外公也不可能再让母亲去读初中，小学毕业只有回到地头干活挣工分分担家庭重任，比妈妈小一岁的家里唯一的弟弟却是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后来家里条件逐渐好转，两个妹妹也都读到了初中，所以母亲常喟叹她生不逢时。
    三年的读书生涯，让母亲已经不甘于在田间地头劳作，不愿再每天围着大锅熬猪食了，她想要走出这个大山，想要见识外边的世界，大她几年的姐姐已经被招工到城里的厂子上班了，她也想要等待这样的机会。偏偏这时外公因为解放前做过保长以及倒买倒卖而被揪了出来，背上这样的家庭出身，想要招工进厂的希望基本是渺茫的了，在到重庆姐姐家帮着看孩子等待就业机会，直到和同村姐妹们相约去新疆找工作，母亲一直没有放弃她心中的梦想，她真的是一个敢想敢做、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外婆的眼泪和外公的训斥也没能阻挡她远行的脚步，一路火车一路汽车地颠簸了十几天，母亲来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叫做农二师二十二团的漫天风沙的戈壁滩。
    那时兵团正大力开垦荒地、建设绿洲、正缺人的时候，只要有介绍人，一般去了都可以参加工作算正式工龄，兵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免不了也有些欺软怕硬的人，遇到这样的人，瘦小的母亲浑身的刺又竖起来，来一个刺一个，哪怕领导给穿小鞋她也不怕。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一直在争，为班组争，为同事争，为丈夫争，为孩子争，为自己争，其实她要争的于我现在看来并不过分，她争的一直就是“公平”两字。因为这一辈子，她遇到了太多的不公，凭她瘦小的身躯，凭现实的残酷，争来争去并没有为她争到多少公平，反而把她和父亲从条件相对较好的团部调到了地处二十二团最偏远的一连，兵团的大锅饭制度让母亲看不到希望，甚至一度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上班混时间，直到父母停薪留职承包了果园，母亲的能干才真正显示出来。
    那是1983年的事，连队新建的果园连续两年承包给个人，都因管理不善而放弃承包，果园成了烫手的山芋，没人愿意承包。这一天，母亲坐拖拉机去团医院体检，连队领导找到我父亲，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让父亲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下午母亲回到家，父亲说及此事，母亲立刻炸了窝“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别人都不愿意干，凭什么让你干，这不摆明了欺负老实人嘛！”父亲嗫嚅着说：“领导说来不及了，今天最后一天，签了字就得上报，想跟你商量也来不及呀。”母亲大声道“领导让我今天去体检，一定故意支开我哄你签合同的！”母亲又去找领导，领导说：你男人都签了字，白纸黑字变不了了。气得母亲骂了父亲好几天，骂归骂，最后还是和父亲一同搬入果园那 一间半的小屋里安了家，从此，父母携手挥洒汗水、埋头果园，精心管理，科学种植，光是有关果树栽培的书就买了好多，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天黑了还在地里忙，平时偌大个果园父母两个人在干，忙不过来时我和弟弟们从学校回来也会去帮忙。实在需要人手了就花钱雇人一起干，经历了头几年的艰难时期，在改良换代嫁接好品种和果树间地的合理种植管理，在各种副业的拓展下，果园让父母打理得越发红火，家里的经济条件也逐渐好起来，这时候连队当初都不愿意承包的人现在都眼红于果园的经济效益，纷纷找到领导想要出比我家高的价格承包果园。这时母亲也感受到周遭嫉恨的眼神，母亲说服了父亲，给连队的领导们送去成箱的苹果和梨，领导们也对父母在果园辛苦劳作付出的辛苦表示了认可，并对那些人表示：“当初让你们承包你们都不愿干，现在看人家干出成绩又眼红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除非他们自己提出不愿意干，果园就是他们的，你们谁都别想！”我从上初一一直到高中毕业后去了天津，再到结婚生女孩子两岁了，父母在果园辛苦奋斗了15年，这15年父母付出了太多的汗水和精力，其中的艰辛曲折真的难以用言语去形容，好在付出都有了回报，父母的第一桶金也是退休前的最后一桶金就是在这些年用汗水甚至是血水慢慢积累的。1997年底父亲六十岁退休的那一年，父母才从果园搬了出来。大致简单说完母亲与父亲并肩共管经营果园的事，还是要说回父母的婚姻和我们姐弟仨的降生。
    父亲和母亲是经老乡介绍认识，相处了一段时间就领证结婚了。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踏实肯干的人，会一手裁缝手艺，母亲其实不喜父亲的沉默寡言，因为她是一个爱说爱笑喜怒都形于色的人，但又很看重父亲的踏实能干，已经24岁在当时已属大龄女的母亲和父亲两张单人床一并，两个箱子一摞过起了日子，两年后生下了我，一年半后生下了大弟，远在四川的外婆自知母亲体弱，又要带两个孩子又要下地干活，写信来说让把我送回四川外婆帮忙带，父亲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同意送我去四川，母亲犹豫，想了一晚，还是坚决不同意送我回去，母亲说“舍不得呀，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也不舍得送回去，再苦再累也要带在身边养大。”
    那时候父亲是连队的班长，干活的主力，舍得下力气，哪里大会战就去哪里。开荒、挖渠，一走就是十多天，我和我大弟都是在满百天之后就送到托儿所的，在我们的哺乳期，母亲上下午上班时再远的路都要一天两次走回托儿所喂我们奶。有一次任务紧班长不让回去喂奶，母亲干着干着活，揉着发胀的乳房，想着挨饿的我，一屁股坐地下就哭起来。下班累一天了还要去托儿所接我们姐弟俩回家，每天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有时还要腾出一只手提一桶水，回到家里还要为我们姐弟俩做饭洗涮，我现在都无法想象，那段日子母亲是如何熬过来的。
    在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下了小弟，那时候挖渠大会战基本结束，父亲除了当他的班长每天下地干活外，休息天就在家里给自家或是左邻右舍做衣服，我也知道帮助大人分担一些，比如照管小弟、洗衣服洗鞋这些活儿，母亲本该清闲些了，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初夏某一天，母亲突然腹部剧痛，连着两天痛得死去活来，父亲去连卫生所请了两趟医生，开了些止疼药也没管多大用。第三天夜里母亲又疼开了，她把我们姐弟仨叫到跟前，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死了怎么办？可怜你们那么小，我怎么能瞑目呀！”我们姐弟仨也哭得凄凄惨惨，父亲只是在一旁沉默，他已经跟医生请求想送母亲去医院，医生还要向连队领导请示，无奈一连太偏远，父亲又太老实，领导没有发话。早晨一觉醒来，发觉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我心里慌急了，是不是母亲真的死了？我想哭，可是看着熟睡的两个弟弟又不敢哭，正惊慌失措的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大姐姐说：“你妈妈半夜晕死过去了，单位派我爸赶马车送你妈妈去团医院了，你爸爸也去了。”大姐姐说她爸爸送完我妈就连夜赶回来了，听说我妈送去就进手术室了，现在不知情况怎样。还说她父亲看我们姐弟仨可怜没人管，特意让她这些天来照顾我们帮我们做饭的。下午连队分菜，全部都是大人们在排队，只有我一个小孩提了菜篮子排在队伍里，连队的医生指着我对别人说：“你们看这小姑娘，她妈妈昨夜不行了，估计送医院也够呛了，她男人可没她那么疼孩子，以后这三个孩子受苦咯。”我听着心里难过得想哭，赶紧别转头避开大人们的指指点点。我不想失去我的妈妈，我要我的妈妈好好活着，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或许是老天真的怜悯，妈妈突发绞肠痧送医后，医生连夜手术，偏偏赶上停电，手术医生特意打电话找变电站的人要电，说是人命关天的事，那天晚上只给医院手术室送电，周边全部停电了。母亲在截掉几节溃烂的肠子之后手术成功，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小时就真的救不回来了。感谢老天，在我以后成长的路上一直有母亲的爱和陪伴！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我的妈妈从生下我们就特别疼爱我们，对我们姐弟仨的爱也是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我是老大或是女儿而苛待我，从小我也是长得瘦小，从上托儿所也时常受到别人的欺负，母亲为此不忿却也无奈，她教我：别人打你，你打不过就挠，使劲挠，只有你厉害了别人才不敢欺负你。母亲从小吃亏得出的经验以这种不正确的处理方式传给我，而我也照做了，却被托儿所的老师孤立起来，让我的童年心理落下了阴影，不仅不像母亲愈战愈勇的性格，反而更加的胆小、自卑，直到上了小学，随着学习成绩的拔尖，逐渐受到老师的器重和同学的佩服才稍稍改善了一些。母亲对我们的爱真的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小时候别人家舍不得为孩子买牛奶喝，我的妈妈长期为我们订牛奶，每天煮一斤牛奶分成三碗，姐弟仨一人一碗。上学后为我们订各种杂志书籍，这个也是别人家比不了的，好多孩子的父母根本舍不得为孩子花钱买书定杂志。至今记得我家订过的杂志有：《中国少年报》、《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故事会》、《少年科学画报》等等，这些书籍杂志伴随着我们的童年。上了中学住校后，每个月的伙食费也给得足足的，让我们多买好吃的，说身体好了学习才会有劲头。同连队甚至同寝室的同学家也没有像我父母这样大方给生活费的，其实家家经济条件都差不多，我的父母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我们在学校吃得好好的。在学习上母亲对我们的期望很大，希望我们都能考上大学，“能读到大学、研究生、博士或者出国留学，哪怕砸锅卖铁出去讨饭我也要供你们读书。”只可惜三姐弟考上中学住校后自控能力都比较差，或者贪玩，或者痴迷于课外读物，都只读到高中毕业，没能努力读到大学，后来母亲做主送大弟去读了自费大学，大弟后来也半途而废去做了生意。没有供出一个大学生成了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后来我结婚生女，女儿考上大学的那年，母亲拿出两万元给外孙女，母亲说：孙辈们只要考上大学我都奖励两万元！
    没有能考上大学，母亲对于我今后的生活忧心忡忡，她说我这小体格根本吃不了种地的苦，嘴又不甜，将来讨饭都讨不到口里去。说归说，母亲还是想尽办法让父亲送我来到天津投了天津的亲戚。在天津打了几年工后结婚生女，并且通过父母那边、老公这边一起托人帮助把我从新疆调到了天津和老公一个单位工作。工作没几年我得了两场重病，父母放下悠闲的退休生活来到天津照顾我，照顾我的家庭和孩子，父亲住了一年不习惯独自回到新疆，母亲留下来照顾我和我的家庭，直到我逐渐恢复，母亲才回到新疆和父亲共同生活。这期间我的母亲为我付出太多太多，我却没有珍惜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加之生病的悲观心理，还总是时不时的和母亲闹脾气，现在，每每想起过往我的心就像针刺一样的疼，更是难抑悲伤，悲伤到痛恨自己。
    母亲一生都喜欢热闹，人也非常好客，爱说爱笑，是那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豪迈大气的性格，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嫉恶如仇的性情中人。自从孩子上了初中，加之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愈合，也许这都只是我的借口，我竟然从2006年到2013年七年的时间没有回新疆看望过父母，虽然相隔千里，虽然家里因我的病经济条件并不怎么好，可是真有心回去，真的心里惦着父母，这些怎会是阻止我回去的理由？我一直在跟母亲说：等您外孙女考上大学，我带着您外孙女一起回去看望您们，和你们一起过个年。谁知女儿快高考时，母亲不慎摔成了腰椎骨折，顾不上等女儿高考成绩下来和报志愿，我独自回去照顾了母亲两个月，直到父母被大弟接到伊犁我才回天津。这年春节父母在大弟家过的，母亲康复后回到自己的家，已经定好了我和女儿转年过年回去，结果没等到过年，我的母亲于2014年阳历4月30日突然离世……对我来说，想要回家陪父母过个年这个愿望，对母亲来说，她的女儿外孙女回去陪她过年这个愿望，到母亲去世也没能实现。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每年的春节父母都是孤零零地度过，我是一直一直想着回去陪他们过年，却总是这样那样的理由不能成行，我不孝，我真是大不孝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都是在拥有时不去珍惜，直到失去了才去痛悔，我恨我自己，恨我的冷酷无情，我只在乎我自己的女儿，却忽略了自己的母亲，我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孝顺他们，没有想到母亲突然就这么走了，没有一丁点征兆，没有一丁点的思想准备，就这样和母亲阴阳相隔。和母亲相比，我的母亲是那么的无私、伟大，她的身材没有我高，但在我心里她的形象却比我高大，她对儿女对家庭的付出，比我付出的要多得多得多，母亲就像她们果园四周环绕的沙枣树结的花，虽然花枝带刺，却是花香扑鼻，花谢之后结的果实，也是香甜四溢，绵软糯口，令人难以忘怀。
    此刻，就是我三年前惊闻噩耗的时候，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五一”了，五月份，又到了沙枣花香的季节，真想再闻闻沙枣花香，真想摘一把沙枣花插入瓶中放在家里，看蚂蚁嗅着花香整齐地列队而来的壮观场景，真想再看一看我的妈妈，摸一摸她的脸，给她读笑话段子听，听一听她爽朗又纯真的笑声，……妈妈，这三年，好想你，一想起心就痛，妈妈，我爱您，就像您爱我一样的爱您，今天是您三周年的忌日，请您，请您入我的梦来，来与我相聚，我想偎在您的身边和您说说话，想和小时候一样枕着您的手臂入睡。妈妈，让我在梦里飞回家乡，摘一把沙枣花送给您，让沙枣花香飘满天堂，让您也看得见嗅得到这沙枣花香……

您的女儿：赵伟
写于2017年4月30日23点3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