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法弥补的愧疚
入伍来到部队,吃、穿、用等所有东西,全部是供给和配发。天天有肉吃,季季有新装,再也不用担心受冻和挨饿。
长期以来,一直被吃穿所困扰的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自己特意把上述情况,作为家信的重要内容,向父母做了详细叙述。
双亲洋溢着欢乐心情的回信,让自己感到一丝欣慰,但也引出了心病。一种浓浓的思念之情,开始萦绕在心头,特别是母亲她老人家,更是让人牵肠挂肚。
在紧张的学习训练之余,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迈的母亲。
那慈祥的面孔,善良的心底,柔弱的身体……,尤其是小时候,经常给自己揉肚子治病的情景。
老人家没读过书,没看过报,但各种咒语却一罗一罗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诸如“天灵开,地灵开,关爷老母来启灾。启着实,实花开,启着滞,滞花开,保佑孩儿,再不生灾……”等,神鬼至尊,虔诚至上,时时处处体现得真性和实落,也给自己留下了难忘的人生记忆。
参军离家那天,她身体极度虚弱,精神也不太好,拄着拐杖,硬撑着身体,非要到县城送别不可……。
在我的心目中,老人家是个最善良的母亲。在世一生,她不争任何人的礼,所有人都欠她的情。
终日里烧香拜佛,祁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每逢遇到久旱不雨,庄稼遭灾时,更是宁愿从嘴里扣出食粮,也要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摆供祝愿,念咒祈祷。
还是在学生时代,自己就时常在想,将来一定要好好回报母亲。
自从来到部队,便暗自下定决心,刻苦学习和工作。
在工作上,高标准要求自己,尽可能做得最好。在生活上,严格约束自己,不与任何人攀比,只要能过得去就行。
当兵第一年,每个月的津贴费,只有6元钱。不少来自城市的战士,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平时也大手大脚惯了,拿着这少得可怜的费用,连买零食吃都不够。时常违反连队的要求,偷偷让家里往部队寄钱。
每当看见别人寄来的钱时,自己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勾起尘封的记忆。
有一年“六一”儿童节,自己大约八、九岁。父亲刚做磨刀生意回来,心情也不错,破天荒地给了二角钱,作为节日礼物,让自己带着到县城去玩。
从未掌管过一分钱的我,心里高兴得不知道该买点啥,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三瓣花。一个上午下来,买了几颗水果糖,吃了半截子甘蔗,喝了杯白开水,最后剩下了几分钱……。
自己的节日,自己做主,买这买那,又吃又喝。这种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满足。
来到连队后,一直不敢忘记窘迫的家境,总在怜悯自己的父母,尤其是那年迈的母亲。
平时注意节约,从不乱花一分钱。除了买点牙刷、牙膏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外,其它东西一样没碰过。上街的次数不算少,一次零食未吃过;喜欢的东西到处有,想过、看过、没买过。一年下来,总共72元的津贴费,给家里寄出了40元。
这点钱的数量不算多,但在当时环境下,对自己的父母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每次寄出钱后,总在计算着日子,估计到了哪一天,父母可以收到它。那一天,自己会觉得非常高兴,仿佛看到了父母亲脸上的笑容。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母亲是个苦命人,自己是个不孝之子。
据村里人后来讲,在我参军后的头几年里,由于家庭生活格外窘迫,母亲的心情,一直非常郁闷。
她不止一次地对街坊邻居说:“也不知道人活得啥意思,吃再好,穿再好,多活几年,最后不是还得死!真不如早死早得安,省得整天为吃穿抓挠。”
还说:“他爹身体不好,光想吃点白面。我身体这个样,也不想吃黑的。每年分的麦子,就那么一点点,往后的日子,可咋医治……。”
那些年,不要说电视了,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单调乏味的空巢老年生活,也使父母缺失了很多乐趣和兴致。
眼下又遇到生活上的困难,整天为小麦不够吃发愁,而且还看不出,这拮据艰难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母亲的心,始终难以舒展开……。
最让自己难受的,也是至今不能了断的,还有另外一个心结。
母亲她老人家一辈子,心肠象菩萨一样慈软,从不嫉妒什么人,从不得罪什么人,唯有祈祷与祝愿。
自己参军离家那年,老人家已经55岁高龄,而且一身是病。眼看着小儿子这一走,不知到啥时候才能见面,心中的痛苦与难受,可想而知。
但她没有哭,始终没有当我的面流眼泪,尽管说眼圈已经发红,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老人这种带着柔弱的坚强,感动了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她老人家一直心心念念,希望能亲眼见到小儿子出息的那一天。但眼下看来,显得些许渺茫和无望。
……。
她缺少了物质上的依靠,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撑,看破了红尘,看透了人生,对世间的一切冷暖情义,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悄背着家人,藏下了一块砒霜,为结束自己的余生,随时作好了准备。
70年10月的一个早晨,本已该凉爽的天气,让人觉得依然有些闷热。村里人大多都已喝完了汤(加餐),正准备下地干活,父亲也在收拾犁耙,准备套牛去耕地。
母亲显得有些精神恍惚,神不守舍。时而木呐呆滞,时而焦躁不安。一会儿走进屋内,一会儿回到院中,拿拿这个,摸摸那个,不知道想干点啥……。
在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辛和痛苦之后,在面对眼前生活的困境与渺茫之时,正经历着生与死的内心博奕,正在做着最痛苦、也是最难以取舍的抉择。
最终,她没能战胜自己,没有守住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当时,自己还是一名战士,入伍刚满二个年头。家人的告知电话,经过县电信局、武汉、杭州、部队等三、四处人工接转,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始终没能打通。
这个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经过家人的淡化处理,辗转周折,三、四天后才通知到我。
本以为是母亲念儿,想让回去看看。自己就按照老人家平时的生活习惯,在离队返回前,特意到百货商店,挑选了几斤素食点心,外加一块遮风挡土的紫纱巾。
怀着两年多未见家人的喜悦心情,想象着母亲见儿后的激动场面,我一路上火车、汽车、三轮车,风尘仆仆地往回赶,恨不能一下子,飞到父母的身边。黑天白夜,魂牵梦萦,经过近三十多个小时的熬煎,终于看见了别梦依稀的小村庄。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年的一走,竟成了与母亲的永别, 等赶回到家中,已经是母亲入土后的第七天。
呈现在眼前的,是:
老坟添新堆,
魂幡迎风泣,
香火低垂头,
鸦雀告来人!
不是娘太狠,
实在等不及,
倘若存孝心,
记住要出息。
……。
热泪难醒熟睡人,自己只得站在老人家的坟头,烧纸、上香、忏悔和祈福:
“安息吧,母亲!”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熬煎和操劳了!”
“一辈子信敬鬼神,神鬼将在阴间保佑您,永享安乐与天堂!”
“您老生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事,孩儿决不会忘记。在那边瞅着,无论如何,谁想要看笑话,恐怕是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