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
万 木 春
潘 青
编剧
胡 苏
内容说明
这是一个歌颂森林劳动者的电影剧本。
故事发生在1947年解放不久的小兴安岭林场。
当时人民解放战争正在紧张地进行,林业局的领导为了完成前线的军需任务,无暇整顿组织和顾及工人的思想、生活,甚至有的林场还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所把持。
艰苦的生活、沉重的劳动、反革命分子的捣乱,给林业工作的进行,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就在这时,新派来的局长秦培德来到了林场。这个从延安出来的勤劳朴素的老共产党员,以他自己的行为、以及种种努力说服教育了工人。
他整顿了组织、改善了工人的生活,并逮捕了把持“303”林场的暗藏反革命分子。工人们的劳动热情空前高涨。但要改善生活,首先得解决工人宿舍问题。
据说由于大量的采伐,这一带林场,三、四年后就得搬家;而“科学的”定论说:红松幼树不能在阳光下生长,不能人工造林;所以盖房没有必要。副局长姜殿文就坚持这个论点。
这个问题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最后找到了抗日联军埋葬烈士的墓地,当年播下的种子已长成一片红松幼林,事实推翻了旧的定论,森林不仅有了兴盛的今天,也有了美好、远大的未来!
而这时,秦培德这个森林的播种者,他又踏上了新的征途,到更艰苦的地方去传播幸福的种子。
一
在我们美丽富绕的小兴安岭,流传着多少优美动人的故事!现在要讲的这个故事,开始发生在1947年初冬,当时解放战争正紧张地进行,我们那里刚解放不久……
白雪覆盖着层峦叠嶂的群山;群山上,郁郁葱葱的红松林绵延不断。森林中间静静躺着一条冰河,冰河越向外伸展越显得宽阔!经过一片低矮的丛林,两岸就豁然开朗起来。
就在那山谷的开阔地带,有一座小车站。
站台外边,这时停立着一列普通旅客列车,在它前边,那“扬旗”始终横举着不给它通过的信号,于是机车上就不住地拉响催促的汽笛,喷吐着大团大团的白烟。
在它对面,站台那边的路轨上,停着另一列长长的满载着枕木、桥梁木、原木的运货车,也在那里喷吐着白烟,焦急地嘶鸣着汽笛。货车后边,还停着一列军用车,战士们早已等得不耐烦,拉开了闷罐车的门,杂乱地议论着。
客车上已经有人走下来,在车箱外的路基旁边,踏着受冻的脚,不住地望着“扬旗”嘟囔。一个年约四十五、六岁,身体茁壮个儿却不太高、庄稼人模样的旅客,在车门里边往外探出头来。
在车下踏脚的旅客们里边,有人告诉他说:“一时半刻算开不了啊,等着吧!”
“为什么开不了?你知道前线的紧急情况吗?”
月台上,一个军官在咆哮。站长有些慌促地回答:“你想,那些枕木和桥梁木,也是前线催促着叫运的呀!”
“对,对,得让我们先走!”说话的显然是那押运木材车的军队后勤人员。
军官说:“误了军运你负得了责?”
那后勤人员说:“我们也是迫切的军需任务呀!”
“站长,旅客们又冷又饿,都等急了!”客车列车长在旁边插嘴。
站长说:“急,再急也没有军运急呀!”
那位庄稼人模样的旅客,身穿着灰粗布军用大衣,脚下穿一双东北特有的牛皮乌拉,背着一个把一条旧被子打叠得方方整整的背包,经过争吵着的月台,听了一下,向车站的检票口走去。
他走到木栅栏旁边,问收票员说:“同志,听说打这里可以去‘303’伐木场,有多远呀?”
“有个三、四十里吧。”
他听着稍加考虑了一下,就把车票交给了收票员。收票员看了看车票,说:“你还有一站呢!”
“不,就在这儿下车吧。”他通过检票口,走出站外。
站外,是一片广漠无垠的荒草塔头甸子,平铺向遥远的山边,天色阴沉沉地,北风卷着小雪,尖叫着,打着旋。冻透了心的草甸子,干硬得裂成一道道沟缝,沙粒般的雪花夹着风直往那裂缝中滚去。
风雪扑打着这位庄稼人模样的旅客,他身上的棉大衣,被风刮得裹住了两膝两膝,使他不能迈开大步,竖起来的大衣领子和两只虚张的帽耳,也被他自己嘴边的呼吸,蒙上了厚厚的白霜,可是看来,严寒并不使他感到威胁,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可以看到一对习惯于深思的明亮的眼睛。
他沿着山边一条宽阔的冰河,擦过一带柔嫩而冬眠着的白桦树,走向一片起伏的丘陵。
前边,在一带高地上,有一棵粗大的古松傲岸地屹立着。它那常绿的针叶树冠,随着苍劲有力的枝干,尽往一边伸展,好像一个魁梧的勇士执拗歪着脖子。
树下,有一个穿一身新青布棉袄裤,头上箍着两层白洋肚手巾,年约四十挂零的乡村妇女,正坐在她的大包袱上彷徨四顾。忽然看见那位男旅客走上坡来,她就赶紧着急地问:“这位大哥!是到前面林子里去么?”
“是啊!”
她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保存得很好的旧信封。他接过来一看,那上边写着:
费神面交 周大荣家中收
佐藤林木株式会社明月岭张把头木营周寄
她指着那发信的地点,问:“前面,可有这么个地方?”
“哎哟,这还是伪满日本鬼子在时的老名字,我可就摸不准了。”
“你不是当地的人?”
“也是才来的。”
“唉,那车长光叫我在这儿下车,可这荒山野甸我又往哪儿去打听呀!”她急的快要掉泪了。
“你是来投奔谁的?”
“我找我那个离家的男人呀!他就叫周大荣。”她指着信封说。
“别着急!咱们走着打听。”他随手提起那妇女的包袱。“走吧,我跟你搭个伴。”
看来他是个可靠的热心人,她放心地随他走了。他们俩走下高地,朝着山路上走去。
那妇女一边走,一边嘴里叨念着:“唉,一晃就是十五年啦!”
“他到林子里来做甚哩?”
“唉,旧年月,山东老家的日子过不了啦!他就搭结着乡亲下了关东,到林子里做木头活呗!”尽管她说话很爽脆利索,可是她心里,却有着十五年来多少忧愁、抱怨和想念啊!
旁边走着的那个热心肠的旅客,想着把话岔开去,就说:“这咱,你们家乡也解放了吧?”
这一问,果然把那位性情爽快的女人,引到高兴的情绪上来了:“嘿,俺们那里是个老根据地呀!八路军净在我们村里住。要不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好,我哪能攒下钱来找他呀!”
那旅客脸上露出了笑容,正要再给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从山路拐过弯去的那一边,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人群争吵声,他顾不得说话,抛下她,急步向前走去。
山路拐弯的那一边,一群伐木工人正在跟一个矮胖子工队长争吵。工人们背着破旧的行李卷,身上的衣服又破烂又单薄,有人还穿着敌伪时期用“更生布”做的棉衣,在破烂的地方补着麻袋片。他们吵吵着要回各自的老家去,那个矮胖子工队长苟长盛,横着两只胳膊左挡右拦,不让他们下山。
“好容易解放了,拣了一条命,你还不让回家?”
“自小闯关东,落了这个下场,够受的啦,还想叫我们死在这老山沟里呀!”
那工队长苟长盛连声叫着:“哥儿们,哥儿们……”
“谁他妈是你的哥儿们!”
“……哥儿们,你们走了,我当工队长的受不了啊!得,主任来了,你们跟他说吧。”
人们转身一看,伐木场主任步青云跑着赶来了。
那是个细高个儿,长着一副高孤拐枣核脸,吊眉梢的人。跑得气喘吁吁,敞着那件日本军用皮大衣,脑袋上戴的也是日军的黄呢子遮耳皮帽,脚下的棉胶皮乌拉踩着积雪的山道咯吱咯吱响。
工人们一见他赶来了,赶紧转身就往山下走。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步青云在后边直喊,挥动着他手里的一根树棍。
苟长盛使劲挡住了一些工人:“听见了么?不能走!”
在人们争吵之间,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大高个子,始终没有说话,这时突然转过身来站住了,说:“等着他!”
这个大高个子工人,姓罗名叫寿堂,约摸有五十来岁年纪,青铜色的、肌肉结实的脸上,两道乌黑的浓眉下边,闪烁着一对炯炯发光的眼睛,左边额角上有块显著的伤疤,说起话来像敲响一口铜钟,宏亮而又深沉。看来他在工人当中很有威信,人们听他一说,都站住了,憋住劲儿等着那步青云过来。
步青云很快就赶到了,看见工人们这派气势,他心里也有些胆怯,就在这僵持的时候,双方都看见那个庄稼人模样的旅客,来到了他们旁边,可是谁也没心去理会那个“过路人”。
步青云只稍呆了一会,沉住气,双手拄着木棒,大声喝问:“这是谁这么胆儿大,叫你们拉成帮结成伙的下山去?敢破坏生产哪!”
“要回家先跟主任请示一下多好!”苟长盛在一边帮腔。
憋足了劲的工人们,再也忍不住了,一齐拥上前来,一个接着一个喊嚷:“跟你好说歹说,说了多少回,可你横巴掌竖挡的,一个劲拨弄脑袋瓜子!”
“这是你逼的!你怕我们走,一连扣了我们三个月工钱,扣吧,扣,我们也得走!”
“他奶奶的!在老山沟里,吃了这么些年橡子面,解放了,你还叫我们吃发了霉的粮食!”
工人们争着嚷嚷,步青云反倒比刚才沉住气了。这个小把头出身的老山鬼,他可以从一片声的嚷嚷当中,估摸出谁是他们中间的领头人。这时,他趁着嚷声稍稀,就立刻用威胁和分化的手段喊叫起来:“好哇,你们这群臭蘑菇头!谁要是敢,谁就走!我一个电话打给公安局,竖着走的,可得给我爬着回来!”
“呸!你他妈想吓唬谁?步青云,你小子有尿,咱们就地照量照量!”
冲出来说话的,是个楞头楞脑憨声憨气的壮年工人。他说着把行李卷就地一扔,两手就势扯开破棉袄扣子,亮出毛茸茸的胸膛。
“来呀!”
步青云一见,不由得暗暗地往后挪动着脚跟,那苟长盛赶快上去替他解围,叫着那壮年工人说:“包二膘!这是干吗?哥儿弟兄的,犯不上来这个!”
“苟长盛!”包二膘嚷叫着:“狗日的,你也不是块好料!来吧,老子一个对付你们俩!”
步青云和苟长盛往后退缩了一步,包二膘却还在挺着胸向他们俩逼过去。
站在人群里,始终沉着地瞅着步青云的罗寿堂,这才走到了包二膘跟前,给他掩上了破袄的前襟,朝着工人们说:“哥儿们,这就够了,咱们走啊,回家种地去呀!”
他狠狠地盯了步青云一眼,提高嗓门气愤地说:“山外都晴了天,这老山沟里还阴着哪!”
大伙听了他的话,都重新背起行李卷,要往山下走。步青云一见是罗寿堂领的头,他又喜又惊,喜的是终于找到了“祸首”,惊的是那是个不好对付的硬汉子。
他背着手走过来,心里未免有些忐忑,说:“闹了半天,又是你的头行人啊!”
“怎么样?”罗寿堂沉静地回答。步青云奸笑着说:“没有说的,请你还让他们回伐木场。”
“做梦呢!”罗寿堂用讥笑的眼光打量步青云。
“什么?”,这一下可激恼了这个老山鬼,他嗖地一下从背后抽出木棒来。
可是他这只举起木棒的手,却被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掌攥住了。 大家一看,夺木棒的人就是刚才上山来的那个“过路人”。
“你个臭庄稼佬!狗咬耗子,你管得着吗?”步青云瞪圆了两只眼睛,恶狠狠地冲上去要不饶那“过路人”。苟长盛也狗仗人势,要往前扑。
那“过路人”声色不动地看着他们俩,工人们拥到他背后,都来庇护他。他扔掉了手里的木棒,和善地说:“对待工人,不能拿木棒子来解决问题。”
从这个人和善而沉静的语调里,老于世故的步青云已经开始感到这不是一个平常的人,可是土头土脑的苟长盛,却不识趣,还在逼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干革命的。”那人笑嘻嘻地带着点幽默味儿回答:“我姓秦,我叫秦培德。”
步青云一听说来人是秦培德,脸上那股子凶横的杀气,马上就消失了:“你,您,您是……”
秦培德说:“对,我刚从省里调来。”
步青云显得十分尴尬地搓着手说:“看,这是怎么说的,昨天在分局开会的时候,就听说您今天到局,可刚才就没把您认出来。”他马上转向工人们说:“哥儿们,呃,同志们,工友们!这位是咱们新来的秦培德局长。”
他说着,自己先鼓起掌来,苟长盛也慌忙表示恭敬,拍了几下。工人们却没有理睬他俩,只是用惊奇和稀罕的眼光,望着这位庄稼汉似的新局长,小声说起话来。
秦培德走到人群中间,随随便便地跟他们啦开了呱。工人们开始时还有些怯生,慢慢儿才都围上来听。
“怎么样?你们想着下山,嗯?”他先问的罗寿堂,罗寿堂没有吱声,他就又说:“离家多年了,抽个时间回家去看看,这是千应分万应该的事情……”
这一说,人们才有些活跃起来。包二膘插嘴说:“可就有人不让!”
秦培德说:“不让呢,也有道理。可是这道理得用嘴说,不能用木棒子说。”
他说得很有风趣,有些人乐了。旁边陪伴着局长的步青云和苟长盛,却绷起脸不哼声。秦培德顺手拿过自己撂在到道边的背包,坐到那上边,继续乐呵呵地说:“那么,咱们就拿嘴来说道理吧,你们说山外晴了天,那天是怎么晴的?”
罗寿堂一直用猜疑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官儿”,没有回答。
包二膘却忍不住冲出口来说:“解放军打出来的。”
秦培德说:“对,现在解放军为了叫全国都能晴天,需要大批的枕木、桥梁木、还有挖煤的坑柱,他们才能坐上火车,渡过大河,去很快地歼灭敌人。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
大伙望着罗寿堂,没有马上回答,又是包二膘打了冲锋:“山上有的是木头,去拉吧!”
一声大吼,冲着包二膘:“你知道什么?”
说话的是罗寿堂。沉默了半天,估量着这个新来的“官儿”,也不过是会说几句漂亮话,就忍不住冲着包二膘脸前嚷叫起来。
“他说得对呀!”秦培德瞅了下罗寿堂安详地说着,慢慢儿站起来,用目光扫视着众人:“同志们,大锅里有了碗里才有,只有把生产搞好,支援了前线,咱工人们的生活才能得到改善,到那时候,你们也就不用回家了,把家属都接到山上来住。”
罗寿堂撇开了嘴:“别净说好听的啦!只有管我们叫臭蘑菇头的,那有他妈给我们安家盖房的!”
人们也随着嚷嚷起来。
“连个吃喝也混不上,还安家呢!”
“就凭这身破麻袋片,娶媳妇?”
“在山上安家,哪一辈子有过这事?”
秦培德接上碴儿说:“哪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在咱们这一辈儿就得让它有!”
步青云趁机插上了话:“工友们!你们应该相信领导。领导,懂吗?就是,就是官长的意思。秦局长既许下了话,那就一定能办到。回去干活吧!”
大伙只瞅着罗寿堂,没有动步。
这时,那个从山东老家来找丈夫的周大婶,喘着气,迈着很费劲的步子,从山道下边上来了,来到了秦培德刚才撂在道边的大包袱跟前。
秦培德见了她,想起她要办的事情,就问步青云他们:“你们知道吗?伪满时候,有个佐藤的张把头木营,在什么地方?”
步青云说:“在明月岭那边,离这儿还有百十里地。她要找谁啊?”
“找她的男人,姓周的。”
一听说找姓周的,步青云就注意起那妇女来,那边,罗寿堂也已经打量了她半天,这时迟疑地走过去问:“你是打山东来的?”
周大婶答应着,认出了罗寿堂,惊喜地喊起来:“哎哟,你是罗寿堂罗大哥吧?”
罗寿堂点着头:“对。你这是找我那大兄弟来啦?”
“是呀!他这会儿在哪呢?”
罗寿堂瞅了下步青云,步青云也正在那边注意着他们俩。
“我一会告诉你。”罗寿堂低声说。
“他……”那周大婶预感到不祥,想马上问下去,罗寿堂却已经朝向人群那边,跟大伙说话了:“哥儿们!来了个老乡亲,我马上不能走了。”
他瞅了瞅秦培德,接着说:“既然有人许下了话,咱们就再呆几天看看怎么样?”
工人们互相议论了一阵。
有人说:“行啊,看看再说吧。”
也有人说:“要不是叫人逼的,谁愿意离开这块热土啊!”
罗寿堂这才提起周大婶的大包袱,带着她往山场走去。人们又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秦培德,都跟上走了。
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步青云松了口气说:“咳,真不象话呀!”
说着,替局长提起了背包:“局长,请到我们办公室去休息吧!”
秦培德正望着罗寿堂,和那一群穿的破破烂烂的工人们背影,锁紧了眉心,他那惯于深思而明亮的眼睛,在低垂的眉毛下掩藏起来了……
二
秦培德随着步青云,已经来到了“303”伐木场的办公室里,现在,他正给自己的分局打电话,告诉副局长姜殿文,他已经来到。
秦培德:“姜副局长吗?”
姜殿文:“是呀,……我们到车站去接你的时候,才知道前边军运紧张,你们的客车误点了。”
秦培德:“是的,先到这里来看看……不,不,你别来了!今天我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上午就可以到局了……”
侍候在旁边的步青云,听说局长要在这里住下,就忙着向正在往炉子里添木拌子的烧炉工人,低声嘱咐:“把那间小仓库赶紧拾掇出来,让局长住。”
烧炉老工人答应着走了。
秦培德也刚把耳机子撂下:“来吧!”
他把步青云招呼到办公桌对面,“谈谈你们的生产情况吧!”
这时,罗寿堂也已经把周大婶领到了工棚子里。那工棚子又黑又暗,他们俩坐在木板搭成的炕上,说着话。周大婶两眼噙满了泪花,罗寿堂还在沉痛地继续告诉她周大荣的事情:“……咱大荣兄弟心眼太实啊!那家伙应名是个工人,归齐是步青云那小子派进来的小特务。大荣信了他那甜言蜜语,就让他帮着背上粮食和咸盐,一直送到抗日联军的营地,回来,就叫人家给抓起来了……”
周大婶紧攥着罗寿堂的手,问:“他,他们把他怎么啦?”
“当天下晚,我给他送饭去的时候,他已经叫他们给烫的烧的,”他指着自己的浑身上下做比方:“不成个样了!只给了我这个物件。”
他伸手往自己的破行李卷里,拿出一个仔细包裹起来的小布包。他一边解着布包,一边继续说:“第二天,那兔羔子就把他送进日本宪兵队里去了,连个尸首也找不见哪!”
说着他已经揭开了小布包,把一支短小的铜锅旱烟袋和一个绣着莲花的烟荷包递给了周大婶。周大婶一见自己丈夫的遗物,再也忍不住,放声地痛哭起来。
罗寿堂安慰她:“你来了,我就不走了,不给咱们大荣兄弟报了这个仇,我算白活着了!”
周大婶呼天嚎地叫起屈来:“如今解放了,为什么还留着他当主任,不枪崩了他呀!”
罗寿堂赶快拿眼盯她,往工棚门外看了看,压低嗓门说:“他在明月岭造下孽,小日本子一倒台,就混到这儿来了。这儿谁知道他底细呀!”
“那你为什么不告他呢?”
“告!我上哪儿去告啊?”
周大婶抽噎着说:“抗日联军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吗?这里不也是共产党解放的吗?”
罗寿堂痛苦地说:“可这里上上下下,官儿护着官儿,哪有共产党啊!”
周大婶一听,又痛哭起来,哭得抬不起头来了。
“嘭!”一棵大树在山头上倒下,震动得山谷里发出沉闷的巨响;“嘭”紧接着又是一声,又一棵大树被伐倒在山上。
伐木工人,两个人对拉着一把大肚子锯,费力地锯着粗大的树身,原始的操作方式,逼得他们使出全身的劲。“嘭”,“嘭”,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山谷在颤动。
半山腰,是一片杂乱的采伐迹地。经过采伐后的林场,没有清理:带着枝叶的树冠,扔得满地都是;被扔掉的短件子,横三竖四地躺着;留得有一人来高的伐根,像僵尸似的一截截杵在那里。
秦培德让步青云领着,来检查林场的实际生产情况。
他走到这里,看见这一片杂乱和严重的浪费现象,不由得伸出手里拿着的长把小斧子,敲敲那些短件子和梢头木,又摸摸那些过高的伐根,实在是心痛得不行。
“啧啧,这些要是拿到我们关里,可是宝货呀!锯成个檩条盖房,打个大花柜陪送姑娘,干什么不成?可你们就这样把它扔掉了!”
步青云陪着笑解释说:“上边生产任务要的紧呀!采伐了以后顾不上清理林场。”
“任务紧也得想法清理。咱们不光跟森林要木头,还得建设森林,照这样,怎么往上种树呀?”
对于这位“白帽子”局长,步青云怎么想表示恭敬,也忍不住笑了。
“怎么?”秦培德问,“我说了外行话了?”
步青云咬着嘴唇忍住了笑,指点着迹地上几棵母树说:“是这样,清理林场以后,那母树上的种子落进土里,就能自然的长成新林,这叫做天然更新。”他就地拾起一个“松塔”剥出子儿来递给局长。
秦培德一听,他自己也笑了:“哦,用不着人工种树。”
“犯不上呀,那得用多少人工花多少钱啊!”步青云显着有些得意。
秦培德把弄着手掌上的松塔和松子,沉吟了一会,怪有风趣地笑着问:“天然更新,就是让老天爷来给我们造林?”
猥琐的步青云,他哪能领会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当是这个“土老儿”只会打个土比方,为了表示对局长的恭敬,他连声说:“对!对!”
这时,从对面山腰的楞场上,传来了归楞工人的吆号子声,秦培德被那沉郁的却十分抑扬动听的声音吸引住了,他朝着对面的楞场上望去。
楞场上,马套子叼着原木,从山路上一趟趟地走下来,把木材运到楞场。
有三组归楞的工人,在那里吆着号子,把原木抬上楞垛。其中有一组“四付肩”的上楞工人,都是年轻的,正抬着一棵过于粗重的原木——足有四、五千斤,他们费尽了吃奶的劲也抬不动它。
这时秦培德他们俩已来到楞场上,他看见其中领号的,是个年轻虎势的工人,正在那里喊:“来吧,咱年轻的哥儿们!下‘一付肩’!”
青年工人们,立刻由八个人减成了六个。
六个人都上了肩,当然更是抬不动,那棵粗大的原木像用胶粘住在地上一般,原封不动。
领号的撂下了木杠——那就叫做“蘑菇头”,这个名称含有多少压死在它下边的血泪啊!——他扯开棉袄前襟,挺起胸脯,双手插腰,雄赳赳地高声喊:“来!两付肩!”
六个人又减成了四个人。刚要上肩,局长秦培德已经扑了过去:“不行!你们不要命了!”
领号的青年工人推开了他,步青云跑过来拽开了他。
步青云说:“归楞上垛,要得是这口气,一下就上去了。不信,你看!”
可不是吗?八个人抬不起来的原木,四个人抬着,居然上去了。跳板颤悠着,四个青年工人的前额上流满了汗珠,那棵笨重的原木终于落了楞。
“怎么样?”步青云得意地问局长:“咱们跟伪满时候可不一样,不白辛苦他们,就这样,得给他们双分的工钱哪!”
秦培德擦着自己脑袋上的汗,还没有回答,忽然听得那边一片声的惊嚷,急忙朝前奔去,那领号的年轻人,已经爬倒在楞垛上,嘴里正吐着鲜血。
“双分工钱,买一条命啊?”秦培德实在气愤极了。
扛着大肚子锯上工去的罗寿堂,正和他的伙计花白胡子的老兰头,一起经过楞场,一见楞垛上的情形,就扔下大锯,急跑过来。
“李世宽!世宽!”他推开秦培德,搂住那年轻的领号工人大喊。
李世宽已经不省人事了。
“好哇!这是解放了!这是解放了!”罗寿堂气愤地喊着,背起李世宽往工棚那边走。
步青云偷眼瞅了下盛怒的局长,讨好地喊:“罗寿堂!你到办公室去取点钱,赶快到镇上抓付草药给他吃!”一边安顿着局长说:“不要紧,这是常有的事。”
秦培德可发了从来没有的脾气了:“草药!赶快把他送到医院去,你亲自送他去!”
在局长的盛怒之下,步青云还能说什么呢,怎么不痛快,也得迈步走呀!他慢吞吞地走了。
秦培德还在他背后喊着跟工人们说:“以后,抬不动别硬抬,咱们要另想别的办法。”
花白胡子老兰头,在人群中听着,看那新局长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不由得感慨地连连点头,抬起罗寿堂撂下的大锯……
天黑了,下工回来的工人们陆续走进工棚。工棚里,已经回来了一些工人,有的在松明子下抽烟,有的在抖搂绑腿带,有的在重新裹着包脚布……罗寿堂和老兰头拿回大锯和斧子,也走进了工棚。
“你没见哪,他可真是火了!”老兰头说着,撂下斧子:“我看这局长呀,行!”
罗寿堂没有回答,他心里结记着周大婶,撂下大锯,就往人群里到处找寻,可是那里也没有她。
老兰头问:“你找谁呀?”
“我那个老乡呢?”
工人们一听,都关心地问起来:“她找到她男人没有?”
“谁是她男人呀?”
罗寿堂寻思了一下,回答:“许是在明月岭那边,得抽个工夫陪着她去找。”
“哎哟,远着哩!”
“那你得给她安顿个住处呀!”
罗寿堂愤愤地说:“就是呀,这老山沟里,哪有女人住的地方啊!”
大伙也都替他为了难,有个中年工人叹了口气,说起顺口溜来:“唉,闯关东,‘做’木头。
肩上扛起了蘑菇头,老跑腿子没家口,有家口也带不到山上头。
来了个娘们难死人,你叫她住在哪一头?”
有人听着苦笑起来。罗寿堂正在哭笑不得的时候,忽然听见: “罗大哥!”
女人的声音,周大婶进工棚来找他了。
“你上哪儿去了?”罗寿堂责备地问。
她走过来告诉他:“有住的地方了。”
“在哪儿?”
“你去看。”她把他叫出了工棚。
周大婶把罗寿堂领到小仓库。那里有给局长收拾好的床,干净的铺盖,新安装的烧得通红的炉子,还有明亮地点着的大罩子灯。
罗寿堂说:“这是人家给局长收拾出来的屋子,谁让你到这里来住的?”
周大婶说:“我上山来的时候,帮我提包袱的那个人。”
“他?那就是那个新来的局长。”
“真的?”周大婶想了一下,高兴起来:“罗大哥,这一下可好了,准能给你大荣兄弟报仇了!”
“怎么呢?”
周大婶说:“我可见得多了,咱们老家那边,每一回做减租做复查,来的那些头目人呀,跟咱老百姓们都亲得不行,别看他们穿得不好,那都是老干部、老党员哪!”
罗寿堂冷笑说:“哼,我可也见得多了!就拿大荣的死来说吧,还不是吃亏在心眼太实?到哪都一样,看人可不能光看个外皮儿!”
周大婶说:“咳,这是两个世道了!”
罗寿堂说:“是官儿就没有好种!这个新来的,我看也就会耍个嘴皮子。不信,你往后看。”
说着,他替她往炉子里添了块大木拌子:“叫你住,你就住吧,他自己上哪儿了?”
周大婶说:“他没说。”
成为争论的人物,新来的局长,现在正提着自己的背包,走到工棚子的门口。
他站在门口,往棚子里打量。那是人住的地方吗?往地底下挖了半截大坑,上半截搭着个马架子,用木板搭成的两溜对面的大炕,一直伸到看不到头的那一边。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得像装在笼屉里的蒸饺一样,那不能叫做“睡”在上面,是硬“塞”在那里的。
卧倒着的大煤油桶里,烧着木拌子,直竖着的烟筒通向马架子顶上的大豁口。
“松明子”点燃着,发出光亮,喷着大团大团的黑烟。
混杂着烟熏火燎的雾气,是人的汗臭味,黄叶子烟味,被窝里散发的的潮霉味……要从这里呼吸到新鲜空气,是太困难了。但是现在工人们还没有睡,这种“装笼屉”式的状态暂时还看不见。
新来的局长站在门口,只看见靠门边的板炕上闲空着,大伙都挤到另一头炕上和地下去了。在那里,有一堆人在掷骰子赌钱,正赌的呼噜喊叫兴高彩烈;有一堆人,在听着一个说书的说“三侠剑”,另外一堆人,在围着看变戏法。
他走进门里,把自己的背包撂到靠门边的炕上,大家正玩得高兴,谁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嘿,不蒙不盖,变不出来,蒙蒙盖盖,手到擒来!”那变戏法的,摆弄着一件肮脏的破单褂,把它当做魔术用的“法布”,还叫人往那上边吹了口气,趁人们一个眼神不留意,他一掀“法布”,从底下变出了一盆满满的松子。人们一见,这个乐呵,惹得那边听书的可不干了。
说书的也正说到了劲头儿上:“……说时迟,那时快,胜英胜三爷,一个鹞子翻身,对准那林士佩的肚裆下边,兜肚子就是一脚!”
他站在炕上连说带演,浑身都使出了“解数”,说到这里,他就踢自己的右脚,谁想用力过猛,脚上趿着的掉了后跟的破棉鞋,一下子就飞到了秦培德刚打开的被子上。
大家回头一看,哗然大笑。
正在赌钱的包二膘,一见是秦培德,说了声:“是局长!”赶快收拾起了骰子。说书的,变戏法的等人,听说那人是局长,也都惶惑不安。
秦培德却举着那只破棉鞋笑着说:“对,把那一摊子收起来,为什么不看变戏法听书呢?来,接着往下说!”
他把破棉鞋扔给了说书的。他扔得很准,说书的刚巧能接到手里。这一下,大伙就又畅亮地笑了。
在笑声中,秦培德走到工人们那边,催促那说书的:“说呀!”
说书的还是有些不安:“局长,您多包涵!我们那边小县城,乍解放,市面还没有恢复,赶巧这里去招工,我跟他……”
他指着那变戏法的,变戏法的就插嘴说:“我们俩就顶了个号。”
“应名儿是个工人,归齐做不了什么活,局长,您可别拔了我们的名字。”
“对,赏我们口饭吃。”
秦培德说:“为什么做不了什么活呢?”
秦培德指着包二膘他们:“他们也不是天生来就是大力士呀!”
“对,对,我们一定要学着干。”
秦培德问包二膘:“那个大高个儿罗寿堂呢?”
“我给找去!”包二膘说着,转身要走。
秦培德把他拉住了:“不忙。”
他也坐到了炕上,朝大家扫视了一遍,看见其中有一位年岁最大的花白胡子老工人,就先问起他来:“老同志是哪里人哪?”
“就是这关东山的,”花白胡子老兰头回答。
“见过抗日联军吗?
“听说过,可没有见过。”
秦培德回想着“抗联”历史,感慨地说:“天大的屋子,地大的炕,铺的是白雪,吃的是树皮汤。那日子,总算是熬出来了。”
“熬出来了!”老兰头也感慨地说着。
秦培德又端详他一下问:“今天要下山回家的怎么没有你呀?”
“我回什么家?”老兰头笑着说:“自打老中华,到小日本子,在这山上干了三十来年了,哪还有家?”
“那些有家的,就那么愿意回去种地吗?”秦培德故意引导着问。
那个爱说顺口溜的插嘴说:“吃一行怨一行啊!”
老兰头却不同意:“我就不信!让他们回去拿上几天锄头把子,就又该惦记着老山沟里的木头啦!”
“对,你说的对!”秦培德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有头脑的老工人,就往前引伸着启发大家说:“吃一行怨一行的日子,不会再来了,往后哇,只剩下吃一行爱一行啦!”
人们听了,尽管还不能十分领悟,可是看见新局长说的那么乐呵,那么有兴趣,也不由得受到了感染,大家互相看了看,脸上都现出了微笑。
秦培德正要再往下说,只听得那边有个宏亮而平静的声音:“这是谁的铺盖?”
大家转脸一看,罗寿堂立在他自己炕边。
秦培德回答说:“我的,这儿正聊天哩,你也来参加吧!”
罗寿堂没有动步,秦培德下了炕走过去。
罗寿堂问:“你要在这儿睡?”
“是呀。”秦培德回答。
罗寿堂卷起局长的被子,抱着它要走。
秦培德问:“那你让周大婶往哪搬呢?”
罗寿堂站下了,他确实没有安顿她的地方。
“这儿可不是你们睡的地方。”他还是那种隔阂态度,可是声音里却也带点歉意。
秦培德说:“你们能睡,为什么我不能睡呢?”说着,他从罗寿堂手上拿过来自己的被子,又重新把它铺到炕上。
他一边铺着被子,一边看那些工人们,都还在那边聊天,没有到这来睡,就轻声问罗寿堂:“你那个老乡,她的男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啦?”
罗寿堂一惊:“谁说?过两天我就要陪她去找呢!”
“哦,他还活着?可我见她怎么总是噙着眼泪呢?”
罗寿堂没有吱声。
秦培德凑近他,轻声叫着他说:“老罗!你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应该跟我们说啊!”
这怎么能说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不是故意套问我呢?……罗寿堂想着这些,就粗声粗气地回答:“干了一天的活儿,该睡了!”
这时在那边说话的工人们,也回到这边各自的炕上来了。
秦培德沉思地望着罗寿堂,说:“好吧,都睡吧!”
一辆小吉普车,亮着两只前车灯,疾驰着从黑夜的山道上开来。开到伐木场办公室门前,停下了。
从车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整齐地穿着一件讲究的光板厚羊皮大衣,细布棉制服,头带水獭皮帽的林业局副局长姜殿文;另一个是穿着普通干部服的,生产科科长王振声。
他们俩走进办公室。
室内,明亮地点着白瓷罩大煤油灯,却空无一人。他们俩又走进最里边的一间,那是主任的卧室,也同样是空无一人。他们俩正在里边纳闷的时候,外间屋里进来了一个打着手电的人。
这人是主任步青云。他一进屋,把黄呢子遮耳皮帽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摔,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妈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让当主任的给个臭工人去跑腿!”
里屋的两个客人听到声音,都出来了。
步青云一见,赶快招呼:“姜局长,王科长,你们是……?”
姜殿文说:“我们刚来,你到哪儿去了?”
“我亲自送一个受伤的工友,刚从医院回来。”
烧炉子的老工人进屋来,给炉子添火。
“秦局长呢?”姜殿文问。
“我把小仓库拾掇了一下,他在……”步青云正回答着,那烧炉子老工人插嘴说:“他让给山东来的那个妇道住了。”
步青云问:“那秦局长自己住哪儿了?”
“说不清。”
“看你们这些人……”步青云瞪起眼睛正要训斥烧炉工人,王振声拦住了,说:“跟我来吧!这个老首长的脾气,我知道。”
“怎么,是你的老首长?”步青云觉得奇怪。
王振声说:“他在党中央办公室担任供给处长的时候,领导过我。”
“哦!”步青云发出肃然起敬的语调,心里却掂起秦培德的分量来了。
王振声把他们俩带到了工棚里。
现在完全可以看到,上边提到过的那种“装笼屉”式的情况了。每个工人,不是平躺在炕上,而是侧卧着,像一块块木楔子似的插入在别人中间。
步青云打亮着手电,往每一个工人脑袋上照看,姜副局长跟着他,他们俩怎么也找不到秦培德。
当手电光偶然掠过一条被子上的时候,王振声跑到那条被子跟前,挥手让姜、步二人过来。他们俩过来了,却不知道王振声怎么能够断定,这个蒙头盖脸地睡在被子里边的人,就是秦局长。
那是一条盖了多年的旧灰布被子,灰布经过多次搓洗,已经变成灰白色,破损的地方打了几个补丁。
王振声指着被子,小声说:“在延安的时候发给他的,还盖着哪!七、八年了!”
姜殿文也小声说:“叫醒他吧!”
王振声阻止了他:“别!”
姜殿文更小声说:“这儿人杂,不太安全哪!”他指着睡在秦培德旁边、脑袋上有个伤疤的罗寿堂。
步青云也说:“让他睡到办公室去吧。”
王振声说:“我摸熟了他的脾气,叫醒了,他也不会去的。你们两位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他。”
姜殿文无可奈何,只好从自己腰上的枪套里取出手枪,递给王振声。
王振声说:“不用。”
姜殿文坚持要他拿着:“千万不能麻痹啊!”
他们俩走了。
王振声从木拌子垛上,搬来了一块木墩子,靠着墙坐下来。
煤油桶做成的大炉里,火焰正旺,从炉口透出的火光,红红地照亮了棚子的一角。
棚子外边,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尽管是在黑夜,却也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白雪在给大自然增添新装了。
山谷和密林一片洁白,它们的轮廓隐约可见。使人不禁要发问:那雪究竟有多白,它落下去的山谷究竟有多深,它飞入的密林究竟有多远……那才是引人想象的境界,使人神游的多么美丽的境界。
棚子里一片酣睡的鼾声。为自己老首长守夜的王振声,也在靠墙的木墩子上打起盹来了。
罗寿堂在睡梦里喊了声:“弄迷糊了!”一抡胳臂正碰到秦培德身上。
秦培德被惊醒了,支起身子来看了看,罗寿堂却早又打起了呼噜。他刚想重新睡下,忽然瞥见靠墙坐着一个人,似乎有些面熟。他擦擦惺松的睡眼,仔细一看,那不是王振声吗?他怎么也会在这里呢?他试探着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王!振声!”
王振声猛然醒来:“老首长!”
果然是他!秦培德高兴地跳下炕来,紧拉住振声的两只胳臂,不住地上下摸索,朝着他左看右看,欢喜得不知怎么是好。
“你怎么,也在这儿工作吗?什么时候调来的?”
王振声赶快替他从炕上拿过来棉衣,让他穿上(他并没有脱棉裤睡)。他这才小声说:
“对对,咱们小点儿声音说!”
“才调来三个月,在这当生产科长。”
王振声回答着,搬来两个木墩子,又往炉子里添了火;秦培德顺手从条案上拿来两只饭碗,把水壶坐到炉子上。于是,他们俩就守着炉火静静地细细地叙起阔别来。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两个上下级老战友,曾经在延水河畔,那著名的“枣园”地方,我们革命的最高首脑机关,共同地担负过革命队伍里一件必不可少的、十分光荣的供给工作;如今,又在一个新的为前线和后方输送木材,为千百年后人民经营森林,这样一件宏伟的事业上,重新相见了。
而且重逢是在这样的时刻:户外瑞雪飘,屋内炉火红,四周是森林的劳动者们,一片海涛起伏般健壮的鼾声。
多么宁静,多么温暖的时刻呵!在这样的时刻,阔别重逢,该有多少衷肠积愫需要倾吐!可是,这一对老战友,却是含笑地互相望着,仿佛都没有看够似的。其实,有多少心坎里的话,他们已经用自己的眼睛说了。
秦培德轻轻地,唯恐惊扰宁静似地,掏出一只像小榔头一样的用树根挖成的烟斗,和一个自缝的粗布小口袋,吸起烟来。这一来,可引出王振声的话头来了:“你还使着这个烟斗呢!”
“枣园山上的树根子,舍不得扔呀!”
“是呀!延水河,桥儿沟,王家坪,北门外的大礼堂,咱的‘枣园’…...想起那里来,一草一木都觉着亲呀!”王振声神游地说着,又愤恨地叹了口气:“唉,这咱叫胡宗南不知道糟践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秦培德兴奋起来:“咱主席叫他兜了个大圈子,走了一趟四百多里路的排队游行,沙家店一战干了他六千多,有一首打油诗,听说了吗?”
“说胡宗南的?”王振声这样问,显然是他还不知道。秦培德就点点头,笑着念起诗来了:
“胡蛮胡蛮不中用,延榆公路打不通,丢了蟠龙丢绥德,一趟游行两头空,官兵六千当俘虏,九个半旅像狗熊!”
这首诗一念,把他们俩笑的呀,前俯后仰,工棚子都要震塌了。笑声惊动了睡着的工人,有人嘟囔了一句:“还不睡呀!”
他们俩立刻像淘气的孩子似的,互相做了个眉眼,乖乖地坐下了。炉子上铁壶里的水开了。王振声把它拿下来,给他们自己各倒了一碗水。
睡得正酣的罗寿堂,翻了个身,他的被子搭落到炕外了。秦培德走过去替他盖上。
那是什么“被子”?是一张没有了背面的破套子!秦培德又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了。可是在这棚子里,岂止是一张破套子,还有人盖着烂麻袋片和盛洋灰的纸口袋哪!
秦培德的眼神又幽暗起来了。
他回到炉边坐下来,小声问王振声:“ 这伐木场里,有咱们党员吗?”
“没有。全局才有我们四个。”
“为什么不分到下边来呢?这里,我今天看到了,可以说是无政府状态!不,”秦培德激动起来:“有政府,可是那政府不是我们的!”
王振声说:“我对姜副局长也提过不少次意见,可是他被战争压得喘不过气来,光要我们抓生产,总不让我们几个人下来!”
“应该抓生产,保证战争胜利。问题是,怎么个抓法?”秦培德指了一下,卷缩在破套子、烂麻袋片底下的工人们:“扔掉了群众,能抓住生产,保证胜利?”
王振声说:“建局以后,倒也解决了一些工人生产问题。”
“我看见了,橡子面换成了发霉的苞米面,咸盐水换成了咸盐豆——没腿儿的虾米!就这些吧?”
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秦培德却很激动。这些话,要是能让罗寿堂听见,该有多好啊,不就能揭开他心里还迷糊着的谜了吗?可是他睡得多么实着!别的工人们也偏偏都睡着不醒!
秦培德端起水碗,两眼深沉地扫遍了这地牢似的整个工棚,微微发颤的手震洒了碗里的水。他这才喝了一口,把碗撂下,激动地问王振声:“一九三四年一月,咱主席在瑞金做的那一次报告,你读过吗?”
“读过。”王振声思索了一下:“题目是: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对。你想想,那上边是怎么指示给我们的?”秦培德说着,顺手往炉子里添了一块大木拌,又坐上了那把水壶。
王振声面对着炉火,仔细地回想着那文件的内容。他想着想着炉子里的火渐渐地,熊熊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了,映红了王振声越来越兴奋的脸。
壶里的水沸腾起来,喷吐着滚烫的蒸汽,扑扑地顶撞着壶盖……
三
雪后的森林里,洒满了乱琼碎玉。在耀眼的阳光下,让白雪装裹的群山,是一片琉璃世界。
一辆小吉普车,从山谷的冰道上驶下来。
开车的是林业局副局长姜殿文,旁边是新来的秦局长,后座是生产科长王振声。秦局长又掏出他那只自制的木烟斗了,装上烟,要把它递给姜殿文抽,姜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我不会。”
秦培德就要划火柴给自己点烟,后座的王振声忙伸手拦住了他,微笑着往车窗外一指。
车窗外山道边,立着一块木牌子,上写着两行大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山上不弄火,户外不抽烟!”
到底是新来的人,还不习惯山林的生活,秦局长乐呵呵地笑了,把烟斗又收起来。
车开得很好,在一处险峻的山道拐角,小吉普像穿上了滑冰鞋轻巧地溜过去了。
“开得很好呀!”秦培德称道着:“哪儿学的?”
姜殿文谦谨地有点不大好意思,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
“在那里就专门学的林科?”
“是。”
“好哇,可以为祖国作多少贡献啊!”这位老庄稼人出身的新局长,今天显着格外有精神,容光焕发。他这样称赞副局长,是由衷的高兴,并非世俗的恭维。
初冬的早晨森林里的空气多么清新,多么沁人心脾,他指着车外飞过去的一排参天古松,又补足一句说:“这是千秋万代的事业呵!”
小吉普正开到一处开阔地带,前边阳坡上,有一片柞树林,它那金黄色的叶子,在阳光照耀下都变换了颜色,红艳艳地遮满了山坡。汽车越开越近,那柞树林渐渐由绛红、深紫、浅红,终于又恢复了它黄金一般的本色。
多么使人心情舒畅的景色,多么使人精神奋发的赞誉,可是姜殿文一听这话,却突然脸色阴沉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秦培德发现了他的神情,关切地问:“早起那一番讨论,叫你不痛快了?”
“不。”姜殿文回答:“您批评的很对,我是叫战争压得喘不过气了,光顾着生产,没有足够地关心工人的生活。”
“那……?”
“我难受的是听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森林,是千秋万代的事业,可是我却把它毁了!”从姜殿文说话的声音里,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很沉重。
秦培德和王振声听了,却觉得难以理解,一时摸不着头脑。
“怎么呢?”秦培德问着,转身看了下王振声。
姜殿文正要说明,小吉普忽然“咯登登”地响了一阵停住了,他只得先下车去,查看汽车发生的故障。
秦培德和王振声也下了车。
姜殿文揭开车盖,看了看说:“不要紧,一点小毛病。”
他去车座下取了扳子等工具,指着山道旁边的采伐迹地说:“按照正常采伐量,咱们这里只应该每年采五万米,才能使森林的轮回恢复有保证。可是现在我们采的是三十万米,把森林毁坏了!”
秦培德不懂:“为什么采伐量增多,会把森林毁了呢?”
“您看!”姜殿文把秦、王二人领到一片光秃秃的采伐迹地,指着说:“像这样,即使松子落进土里,也无法再自然生长了。”
姜殿文忧郁地解释说:“因为红松在幼年时期,是耐阴性树种,它必须在一定的郁闭度庇荫下,”
他指着迹地上仅有的一些母树的树冠:“才能发育生长。像这样伐掉伐的太多,大量的阳光坦显,土壤的水分就要减低,阳性杂草侵入,幼苗失去了生长条件,红松林就恢复不起来了。”
秦培德问:“索性完全采伐了,很快用人工来种植呢?”
姜殿文说:“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那就更不行了。”
“哦!”秦培德点着头,幽默地笑着,自言自语念叨起来:“红松有它自己的性格,它不怎么喜欢阳光!”
姜殿文也苦笑了一下:“对,有它自己的生态特性。”说着,他要回去修理汽车,忽然又站下,补充说:“所以我以为,您提出要给工人们盖家属宿舍的事情,可以不必考虑了。再采伐个三四年,这一带的林场都要废弃了,还盖房子干什么呢?”
秦培德还在沉思,王振声走近去,告诉说:“局里的工程师夏风同志正在研究,他说有改变红松特性的可能。”
“夏风?”秦培德忙问:“以前在边区政府农林处的?”
“对。”
正说着,那边姜殿文已经把车修理好了,发动了引擎。
秦培德一边往回走,一边急着问:“他研究的结果怎么样?”
王振声说:“还正在试验。”
他们都重新上了车。车又往前开动了。
姜殿文还怀着他那沉重的心情,朝着车窗外光秃秃的采伐迹地说:“为了战争胜利,我们坚决保证了每一立方米的采伐任务,可是,森林的骨胳受到了破坏,不可能有森林的明天!”
秦培德看了他一下,沉思地说:“既然战争是为了明天,那么,我们一定要想法建设森林!有两句诗,你读过吗?‘手握着今天,眼望着未来,’……”
姜殿文一听这两句诗,立刻惊讶起来:“怎么,您认识我哥哥吗?”
秦培德微笑着回答:“姜芳同志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呢!”
“哦!”姜殿文肃然起敬地望着秦培德。
秦培德接着说:“他的诗,都是在当年战斗最艰苦的时候做的,是不是?”
“是。”姜殿文点着头,心里体味着秦培德话里的深意,然后才说:“他已经牺牲了!”
秦培德也怀着悼念回答:“我听省委杨书记说了,听说他的坟墓,就在这小兴安岭上。”
“是的。可是我忙着始终没顾得去找。”
王振声插嘴说:“这么多年,又不可能有标志,怕也不好找了。”
“是呀!”秦培德感慨地说着,又慢慢地咀嚼那两句诗,说:‘手握着今天,眼望着未来。’对于这未来,还得有坚定的信心才行呐!你说呢?……”
他问姜殿文,姜殿文没有回答。森林的正常采伐量和采伐方式,森林的自然更新,红松的生物学特性……一系列森林学说上的问题,扭结在姜殿文的脑子里。作为一个革命者,为了保证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给战争以充分的木材供应,他宁愿违背了作为一个林学家的职责,毁坏了“森林的骨胳”,可是这样,还怎样能对“森林的未来”抱坚定的信心呢?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困惑了,迷惘了。
小吉普开到了林业分局办公室门前。车上的人们刚下车,有两个干部已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迎接新局长。秦培德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夏风,忙上去跟他招呼:“好哇,不研究陕甘宁的小麦,到这里啃木头来啦!”
夏风也打趣说:“给你先来打前站呀!”
姜殿文介绍:“这位是金辉同志,人事科长。”
秦培德一听说是金辉,招呼了一声,就拉着他的手,和大家一起走进局长室,低声问他:“党的关系接到了吧?”
金辉说:“接到了,上级说,把我们原先这个小组,改建成支部,由你担任支部书记。这里,”他指着室内:“一共五个党员,只有姜殿文同志还在候补期。”
“好,咱们一会儿就开个扩大支委会。”秦培德说着,又转身兴致勃勃地问夏风:“怎么,要改变红松的性格?”
夏风回答时也很有兴致:“隔行如隔山哪!农跟林究竟还是两个‘科班’儿!”
“现成儿的,不有专家吗?”秦培德指着姜殿文。
夏风说:“也常向姜局长请教。”
姜殿文笑着说:“常有些愉快的争论。”
大家都笑了。
秦培德笑着问:“想法儿有,系统的学学去。”
夏风说:“要有那机会,可就太好了!”
说话之间,这三个刚从外边回来的人,已经把大衣脱下,挂在衣架上。秦培德用商量的口吻问大家:“怎么样,这就开会吧?”
大家都落了座,他先开个头说:“先请姜副局长谈谈生产的问题吧。”
姜殿文答应着,打开桌上的公事包,抽出一些表报来,说:“上个月的任务基本上是完成了,我们保证了前线的需要。今后,为了完成更大的生产任务,我以为:第一,必须积极开辟新的林场,最近我准备亲自去踏查一下;第二,要想法提高工人的劳动效率,这是需要大家来研究的…...。”
一个工务员走进来,往茶壶里沏了开水,然后,到门边提起新局长带来的背包,走出屋去。
在一件普通的干部宿舍里,那工务员打开新局长的背包,把那条旧军毡铺到床上,把被子给打迭在毯子上。
局长室内,扩大执委会上,现在由秦培德在发言:“……同志们说的很对,下边伐木场里确实很乱,人员成分也比较复杂。但是,我不同意姜殿文同志的说法:因为乱和复杂,林业工人就不可靠。”
他批评的态度很恳切,可是姜殿文听着却已显出有些不自然。秦培德只顾点着了自己的烟斗,接着说:“在山上不能抽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可是,在座的这五颗火种,必须到工人队伍里去‘燎原’,点亮党的火把,依靠群众,关心群众的切身利益和生活问题。只有这样,才能提高劳动效率,完成当前的生产支前任务,才能克服混乱,肃清坏人。”
然后又对姜殿文说:“只要能建立起一支坚强的林业大军,一定会有森林的明天!”
坏人,不是没有嗅觉,已经在伸出它的狗鼻子了。
黄昏。在周大婶寄居的小仓库附近,步青云急匆匆走来,走到仓库门外却又突然站下了。他偷眼往两边瞅了瞅,见没有人,这略一寻思,推开门进去。
“洗衣裳啊!”他装出一副亲热的模样。
周大婶正在地上守着炉火洗衣裳,一见进来的正是那个谋害她丈夫的坏蛋,不由得又恨又感到意外的吃惊,一时惶惑,低着头答应了一声:“哦。”
步青云却从容地坐到床沿上,说:“找到你家的人了吗?”
“没有。”周大婶在水盆里搓洗着衣裳,心里寻思着这坏蛋的来意,她该怎么对付。
“他叫周什么名字?”
“周老大。”周大婶回答的很干脆,转脸看了他一眼,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那坏蛋更是厉害,索性单刀直入:“是不是就叫周大荣?”
“周大荣?”周大婶也不含糊,“你知道他吗?”
“知道啊!解放前我就在明月岭当领工的。他可是个好样儿的工人啊!常偷着给咱们抗日联军送给养。唉,真可惜,后来叫小日本子给抓起来,杀了!”
他装得活象个好人,说得是那样有感情,周大婶想起丈夫的惨死,心里再也忍不住,一下就露出了真情:眼圈红了,眼里有了泪花。
步青云一见自己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果然是跟他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一丝阴险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可是,立刻又煞住了,仍旧装出同情的口吻,说:“别难过,周大荣同志为国牺牲,是光荣的!”
周大婶却也不弱,一听这话立刻警觉起来,擦了擦眼泪,迷惑敌人说:“为什么不难过?一个周家的人,他还得叫我大嫂呢!”
“哦!”步青云这个老奸巨猾确实被迷惑了,可是他还半信半疑地观察着。
周大婶索性要把他迷惑到底:“那天罗大哥早跟我说了,听说是叫一个特务给谋害的,是吗?”
“是。”步青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锐利逼人的眼锋。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周大婶这一问,他倒放心了,也装出愤怒的样子,回答:“一解放,他就跑了。”
“跑?他跑不了!”她使劲抖擞着拧干的衣裳,冲着步青云说:“要抓住那坏蛋,我先得咬他几口!”
“对。”步青云也只能帮着这样说。心里已经有了底:那妇女和罗寿堂都不是他的威胁,于是就顺便问了一下,口气已冷淡得多了:“你什么时候去找你家的人哪?”
“罗大哥说,他这几天抽不出工夫。”
“给他几天假,你跟他去吧。”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这可多谢你了!”她已经胜过了仇人,回答的是那样高的声音,她打开门,让他走了。门外天已经擦黑,她远远望见有个人正向这坏蛋走来,他们俩遇到一起了。
她关上门,回到床沿上坐下,手里拿着的湿衣裳冰了她的手,她也没有觉着。突然,眼睛里流出了两眶子热泪,这才狠狠摔了下湿衣裳,把它搭到墙角的铁丝上,坚决地打开门,冲出屋去。
屋外远处,步青云背立着还在跟那个人叽咕什么。她一怔没有让他看见,放轻了脚步,顺着屋外的小道急急地走了。
跟步青云正在叽咕的,是苟长盛。他似乎在问着什么,步青云只说了个“来吧”,就把他带到办公室那边去了。
办公室最靠里边的那一间,是步青云的卧室。步青云进来,先点亮了灯,然后,又拿出一瓶酒和一些从市镇里买来的下酒菜。这两个家伙就喝起酒来。
喝着酒,步小声说:“要紧的,是那个老家伙,他跟姜殿文可大不一样,姜殿文那小小子,光跟你要木头,别的他啥也不管,可那老家伙……”
苟插嘴:“厉害!一来就收买人心。”
步又吞了口酒:“我本来倒不想跟他们捣麻烦,先在这儿站住脚跟,看看风头再说……”
苟说:“对,早晚能接上你的线头,咱们就有靠山了。”
步一声冷笑:“可是现在,不能再客气了!今天下来个通知,要派王振声到这儿来当副主任……”
苟又插嘴:“让他来吧!”
步不耐烦:“你懂什么?一个是老延安,一个是他的老部下,一杠子扎到底,扎进你心窝里来了,看你这个逃亡地主还往哪跑!”
苟长盛一听,半天没有吭气。
步青云瞅了他一下惊慌的脸,撕下一角包酱肉的纸,走到炉子跟前去取火点烟。纸卷儿上的火光,照着他压在浓眉下的两只凶煞的眼睛,他那暴凸在眼白外的乌珠,来回滚动了几下。
算计定了,他又走回来,往苟长盛酒碗里添满了酒,凑近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
“给他个厉害的!……”
当天深夜。秦局长宿舍里,门敞开着,床上的被子铺开着,可是屋子里却空无一人。我们十分熟识这条旧被子,可是,这个十分熟识的人呢?他……他到哪儿去了呢?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燃烧着的炉子里,透出一点火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条薄薄的空被子。
夜很静,在黑黝黝的山谷里,静得有些可怕。榛柴棵的疏叶,在北风里簌簌地作响;深邃莫测的森林里,时有干枝的折裂声;冰河偶然发出咯咯的冻裂声音;狼在远远地嗥叫着……
姜殿文在局长室里,着急地摇着电话,电话总是摇不通,他为秦局长的深夜不归十分焦急。
“‘386’你撂下呀,我要跟‘408’说话!……‘408’,‘408’!你是金辉吗?你们派去找秦局长的人,回来了吗?”
那边“408”伐木场办公室里,新上任的金辉,也是满脸焦急的神情,回答:“还没有。”
姜殿文:“他离开你们伐木场的时候,没说要上别处去?…...咳,你们为什么不派个人送他回来呢?”
金辉:“他坚决不要。”
姜殿文叹了口气,刚要撂下耳机,忽然又拿到嘴边,顺便问了一下:“怎么样,新的工作,对你有什么困难吗?”
他听着,点点头,这才撂下电话。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着急地在室内来回走着。
局长室的门,忽然呱达一声被推开了。姜殿文吃了一惊,转身一看,是个中年妇女,看来她走得很急忙,嘴里喘着热气。
“你找谁?”姜殿文问。
那妇女是我们认识的周大婶。她喘着气说:“你们新来的局长……”
姜殿文很吃惊:“他,他怎么啦?”
“……他在不在?”
“不在呀!”姜殿文打量着她:“你找他干什么?”
“我要……”周大婶瞅了他一下,马上又把话缩住:“我打山东老家,来找我那男人……”
姜殿文这才弄明白她跟秦局长“失踪”无关,松了口气,说:“找你男人,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心里有事,说话不大耐烦。
周大婶说:“找你们局长说个话。”
“我是副局长,你说吧。”
“不,我得找新来的正局长。”
“他还没有回来。”
“我等着他吧。”她说着就在椅子上坐下。
姜殿文按捺住心里的烦燥,用好声气劝她说:“你走吧,现在这儿有事情!”
周大婶猛地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我有大事情!”
这一下可把姜殿文激恼了,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烦燥,大声说:“这不是胡搅吗?走,这里管不着你男人的事!”
“什么?你们不管老百姓的事?”周大婶也生气了,索性又坐下来:“你不管,有人管,我等着他!”
“还耍赖呢!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姜殿文怒视着周大婶,周大婶也不弱,两眼瞪了他半天,站起来说:“哼,亏你还是个副局长呢!”
她气冲冲地摔打开屋门,走了。
气的姜殿文哆嗦着手,又摇起电话来:“‘408’!‘408’!……”
正打着电话,外边王振声推门进来了。他嘴里呼着热气,眉毛上和帽子的皮耳朵上堆满了白霜,手提着步枪。
姜殿文抬头一见他,急忙就问:“找到没有?”
王振声摇摇头说:“‘408’的人从那头往这边找,我们两下里碰上了,整个道上都没有他。”
秦局长到底到哪儿去了呢?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呢?他们俩都沉默起来。你望望我,我瞅瞅你,谁也没有别的办法。
时钟嘀嗒地响着,已经是黎明前一点三十五分了。
就在这时,室门咯支支地开了。出人意外,“失踪”的秦培德居然出现在门口,他满脸风霜,手执着长把斧子,走进屋来。
“哎哟,秦局长!你可叫我们好找呀!”姜殿文迎上去,又高兴又抱怨。
秦培德像个淘气的孩子受到了妈妈的责备,憨里憨气地笑了:“丢不了。”
王振声问:“你走的是哪一条道?”
“我离开‘408’,又上‘465’去看了看。”
秦培德确实被冻得够受,他回答着,走到火炉跟前去烤手,又拿烤热的手擦自己的脸。
王振声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连同自己的一并挂到衣架上。
“‘465’生产得不错呀!”秦培德高兴地朝姜殿文说着,坐到一只旧的沙发上,脱下乌拉来,把脚伸向炉火旁边。
姜殿文没有作声。他从衣架底下,拿过来一双自己的软底呢子面棉鞋,递到秦培德脚边,挨着他坐下,这才突然进出声来:“秦局长!我想给您提个建议。”
“好哇!”
“您以后到伐木场去,一定要坐那辆小吉普,天黑以前一定要回来。”姜殿文说得非常恳切,而且完全是作为一个晚辈,在向老同志表示自己的敬爱。
秦培德也很慈祥而且亲切地回答他:“可是怎么能深入到群众里边呢?”
姜殿文说:“问题是下边确实很复杂。您刚来的那天晚上,也是,真叫人替您担心呀!您为什么要睡在那工棚子里呢?”
“没有什么呀!”
“紧挨着您睡的,那个脑袋上有块伤疤的,您知道是什么人吗?”
“你说的是罗寿堂?”
“对。那是个最有问题,最调皮捣蛋的家伙!”他们俩说着话,不知道王振声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这时他提着一壶开水回来了。
秦培德望了他一下,回答姜殿文说:“最调皮捣蛋,就不能教育吗?”
“教育?”姜殿文说:“他就能拿拳头,来对付你的教育!有一回,气得我好好把他教训了一顿。”
“要我说,动拳头不算厉害。”秦培德又显出他的风趣来了,看了下正在往壶里续水的王振声,微笑着说:“会动大劈柴的,那才叫厉害呢!”
王振声听着,朝秦培德笑了。姜殿文不懂他们俩为什么眉来眼去地笑,就问:“怎么?”
秦培德笑微微地向王振声:“咱们说说二不楞大闹炊事班的故事啊?”
王振声咬着嘴唇忍住笑,点了点头。
姜殿文简直被弄糊涂了,他们俩有什么故事点子,这跟现在谈的话又有什么关系?他被笑意感染着,不由得也笑着问:“炊事班?”
“你听着啊,”秦培德笑眯着眼,掏出那只烟斗,点着了,吸了口烟,这才笑吟吟地说起那故事来:“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党中央机关的炊事班里,有个小炊事员,外号叫二不楞,干活不错,就是调皮得蝎虎,鸡毛脾气,一来就乍刺儿。比起罗寿堂来,也不在以下吧?”
他问王振声,王振声笑着点了下头。他又接着说:“有一回,炊事班里丢了件褂子,有人怀疑是他偷的,因为他常好犯个群众纪律。炊事班开会,批评他狠了些,他可火了!”
秦培德说着站起来,连说带比划:“抡起了厨房的大劈柴,谁批评他,他就揍谁,炊事员们躲的躲,跑的跑,没有一个拦得住他!他呢?一赌气也跑了……”
姜殿文听上了兴趣,插嘴说:“为什么让他跑了呢?”
“他就跑了嘛!到了晚上,褂子找着了,可他也不见了……”
姜殿文又插嘴:“他没有偷?”
秦培德点了点头,又说:“他们到供给处来告诉了我,我也就帮着找,哪儿都找遍了,就找不着他。你猜上哪儿了?”
说到这里,秦培德只管抽起烟来。
“开小差了?回家了?喝大酒去了……”姜殿文一连问了几个去哪里了,秦培德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王振声也没有作声,朝着墙上毛主席的像只管出神,直到秦培德把那带烟抽完,磕掉烟灰,他才严肃地说:“我已经睡下了,咱主席给我来了电话……”
姜殿文一听,肃然地抬起头,朝着毛主席的像问:“他?……”
“他说是:‘把你们的小调皮鬼接回去吧,我们俩已经谈了两小时的话了。’你说气人不气人?他跑到主席的窑洞里调皮去了!”
姜殿文真是很生气:“简直是胡闹!后来这个人怎么样?”
秦培德慢慢吞吞地又点着了一袋烟,抿嘴笑着说:“往下,就用不着我说了,你自己看吧!”
他朝着王振声噗嗤地笑出声来。顺着秦培德的视线,姜殿文也转向王振声望去,王振声正在那里红着脸坐着,像个羞答答的少女。
“怎么,是你?”姜殿文又惊讶又兴奋地喊着忙跑过去,紧抚着王振声的肩膀,连连摇撼着说:“你这么个腼腆人,会是个二不楞?”
秦培德乐呵呵笑了,王振声也微笑着。
姜殿文发怔地看着王振声,再没有作声。
稍停,才慢慢转过身来,仰望着墙上的肖像,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两眼渐渐地闪出发光的泪花。他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一刻也不能平静地,捏弄着自己的手,喃喃地说:“是呀!是呀!”
秦培德还是乐呵呵地:“这么说,有十个一百个罗寿堂,伸出拳头来,也用不着着急吧?”
姜殿文从激动中抬起头来,一时怔住了,稍停才明白秦培德问的话,他解释说:“这,这可不一样,罗寿堂是有政治嫌疑的。”
“嫌疑?”秦培德也怔住了。“有什么根据吗?”
姜殿文回答说:“说他过去当过胡子,他脑袋上那块伤疤,是叫枪子儿打的。”
“哦!”秦培德似信不信地点着头。
那脑袋上有块伤疤的罗寿堂,正在小仓库里,跟周大婶生气: “不让你去,你偏去!怎么样?白跑了一宿,还惹了一肚子气!”
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桌上摆着他给她送来的饭食。周大婶用笤帚在扫着自己鞋上和裤管上的雪,看来她刚回来不大一会儿。
“那样的人,怎么能当副局长呢?”她也在生气。
罗寿堂顺手拿来了一块木拌,用斧子劈着它,说:“这一下你亲眼见到了吧?他还叫步青云那小子,扣过我三天黑屋子呢!”
“凭什么?”
“凭他是个副局长,凭他相信步青云的话,说我领着工人,带头闹事!”他把劈碎的木头没好气地扔进早已熄灭的火炉,给她生上了火。
“黑屋子?解放了还有这个?”
罗寿堂冷笑了一声:“哼,解放了哪一点儿变样了?”他把斧子往木拌堆上使劲一扔,就在那边一个木墩子上坐下,朝桌子挥着手说:“吃吧,别撂凉了!”
周大婶走近桌边坐下,这才看见窝窝头旁边摆着的,是一碗鱼汤。她觉得很惊异:“哪弄来的鱼呀?”
罗寿堂说:“我见你老吃不下饭,刚砸开冰窟窿,从河里捞上来的。”
周大婶感激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却不想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边。忽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赶明儿,还找他去!”
“找谁?”罗寿堂问。
“还找那新来的局长。”周大婶坚信地说,“他一定是个党员!”
罗寿堂忽地站起来:“算了吧,我看不透!他刚来,还不得听副局长的!”
周大婶也不让:“那你说,该怎么办?咱的人,死了就白死了?”
罗寿堂又慢慢坐下去,没有吱声。
仇恨的痛苦揉搓着周大婶的心,她长叹了一声,说:“我上没有爹娘,下没有儿女,到了这里,亲人也没有了,就有你,就有你这个乡亲,可你也不给我作主!”
仇恨,义愤,责无旁贷之感,激动着罗寿堂,周大婶痛苦的诉说,一字一锤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从木拌堆旁边猛地站起来,抄起那把斧子,朝一块直立着的木拌子上狠狠地一砍,说:“可我当初,为什么没把他干掉呢!”
周大婶赶快跑过去,拦住他:“不要命了?你个傻大个子!”
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憋着一肚子闷气,走回桌子那边,蓦地一伸手,从自己扎着麻绳的破棉袄里边,掏出一瓶酒来,一仰脖,咕噜噜地连喝了几大口。
周大婶把自己没喝的鱼汤,挪到他面前,让他就酒吃。
他没有理睬,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往桌上一顿,酒从瓶口溅出来,他怒喊了一声:“有步青云,就没有我罗寿堂!”
步青云这时正在往山下走着。他胸前十字交叉挎着盒子枪,和鼓鼓囊囊的挎包,后边跟着苟长盛,替他背着行李卷。沿途有马套子拉着原木,从他们身边经过。
走到一座林子附近,步青云回头看了下没有行人,就站下来,小声问:“那说书的,怎么样?”
苟长盛也小声回答:“成了。可是你这一走,光剩下我……”
“害怕啦?孬种!”步青云沉下脸来:“给我!”
苟长盛维维诺诺地卸下行李卷,递给他。
步青云扛上自己的行李卷,站着不动,阴沉沉地直瞅苟长盛。
苟长盛含糊了一阵,终于两眼一激灵,心一横说:“你走吧!”
步青云这才高兴了,走过去,拍着他肩头,小声嘱咐:“记住!来过电话了,那老家伙和那小兔崽子,今天一准来,你们就在吃晌午饭的时候……”
他拿自己的拳头,表示一个阴谋。苟长盛点着头。步青云又拍了拍他,转身下山去了。
四
林业局局长办公室里,齐集了好些人。
有几个要跟着姜副局长去踏查新的林区,王振声要到“303”伐木场去兼任副主任,也有下去的人正在给留下的人交代工作……
他们有的重新捆扎自己的行李,收拾着篷帐架子,水准仪,手式罗盘等东西。有的在吸烟交谈,姜殿文正在自己书橱上找书。
王振声在一张单据上签字盖章,然后从一个干部手里换回来另一张单据,屋里是一片忙碌而兴奋的气氛。
秦培德兴冲冲地从外边走进来,走到书橱那边。姜殿文已经为他找出来一些书。
日文的著作里边,有吉田正南的“森林经理学”、本多静六的“造林学”;苏联著作的中译本里边,有莫洛佐夫的“森林经理学”,列斯且洛夫的“森林学”……
他见秦培德走近,就告诉说:“您要的书,我给挑了这几本。”
秦培德又从中挑选了一下,高兴地说:“好哇,先学咱苏联老大哥的。这些日文的,等你踏查回来,还得请你当口头翻译呢。”
“行。”
秦培德拿了几本苏联著作的中译本,把其余的放回到书橱的一角,明显地横搁着。正在这个时候,工程师夏风带着全副行装兴高彩烈地走进来。
“秦局长!姜局长!”他高兴地叫着:“你们两位,还有什么指示吗?”
秦培德忙从书橱那边转过身来,招呼说:“来,来!”
他把夏风拉到长沙发上一起坐下,“还要求你一件事:到了林学院,你不仅是那里的学生,还得要你带一个徒弟。”
他向夏风眯起了笑眼。夏风不懂:“怎么回事?”
秦培德眯笑着,搂住他的肩膀,小声说:“你跟学校里多要一份讲义,还把你学习研究的心得,随时给我寄来。”
夏风笑了,打趣说:“哦!要我又当学生,又当你老师?不干!”
他伸出手来:“先缴学费!”
他们俩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屋子里的人们,都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背着全副行装的步青云进来了。
“秦局长!姜局长,同志们,你们早!”
姜殿文一见步青云,立刻说:“就等你了。好,去踏查的同志们,咱们走吧!”
大家都背起各自的行装。这时,秦培德也早已在沙发旁边站起来,正在跟夏风握手道别。
姜殿文走过来:“秦局长,你看还有什么事?”
秦培德略沉吟了一下,说:“看看新林区有没有机械化的条件,咱们以后总不能年年老使唤马套子吧。”
“对,我也是这么想。”姜殿文回答着,告别了秦局长,带上那几个踏查的人们,走了。
留机关工作的干部们,也随着出去送他们。把刚才屋里的一片闹哄哄声音,带到屋外去了。屋里只剩下秦培德和王振声。
他们俩送人们到门口,王振声朝着步青云的背影,自语地说:“为什么偏要带他去呢?”
秦培德问:“他怎么样?”
王振声关上门回答:“姜副局长总是器重他的工作能力,其实他的历史不很清楚。”
秦培德又问:“有材料吗?”
王振沈说:“人事科里掌握了一点情况,也跟公安局联系过。”
秦培德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然后把姜殿文借给他的几本书塞进挎包,才又问:“那事情,你办的怎么样?”
王振声举着手里那张单据说:“这不是吗?我马上就去领。”
“那好吧,我就先走啦。”秦培德挎上自己的挎包,推开门,看看门外的天色:“到那儿,正赶上吃晌午饭。”说着,就走了。
“这是什么饭食……”
“这叫粮食?日本子仓库里垫囤底儿的,多少年了!……”
“又烂又臭,谁吃了能不吐?……”
“你是干啥的?为什么不往上提?……”
“303”伐木场,正在开晌午饭。
步青云阴谋的第一步实现了,工人们正在包围着工队长苟长盛。有的举着刚从厨房里领来的窝窝头,有的端着碗,有的拿筷子敲打着碗边,有的指着角落里正在呕吐的那个说书艺人,喊着囔着,扔着窝窝头,把个工棚子吵得天翻地覆。
包二膘囔得最起劲:“这他妈喂牲口还不吃呢!”
苟长盛却不慌不忙站在炕上,连声说:“哥儿们,哥儿们,你们听我说……”
“听他说!”有人嚷着。
苟长盛指着炕上自己的饭食:“我吃的跟大伙一样,难道还不愿意换换这伙食?”
一声宏亮的怒喊,喝断了苟长盛的话:“走,找步青云去!”
这是罗寿堂的怒喊,他正在照料那呕吐的评书艺人,递给他热开水喝。
旁边还有几个老年工人,人们听他一喊,都要往外走。苟长盛一句话,却又把他们拦下了:“找不上他喽,步主任高升了,今儿一早,局里调他参加踏查去了。”
罗寿堂冲上来急吼吼追问:“谁说的?”
“我亲自送他去的嘛,今天这里就要来个新主任。”
“他妈的!”罗寿堂气的一跺脚,把手里的半碗开水,狠狠地往地下一泼。
苟长盛瞅了他一眼,继续装作同情的模样,向大伙说:“哥儿们!咱秦局长一来就给大伙许下过话,哪一辈子也没有的事,这一辈子都得做到,这点儿伙食问题,还不好说吗?再忍受一下吧!”
“忍受?忍受到多咱?”有人嚷起来。
“人家第二天一清早,坐上小吉普车溜了,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撂下咱们,来管过没有?数九了,还让咱们穿着这个!”
他指着人们身上的破棉袄和烂鞋头,包二膘耐不住火了,大声吼起来:“罗大哥算是说对了,当‘官儿’就没有好种!……”
有些人一听这话,就朝那边罗寿堂看。罗寿堂气愤地站在评书艺人和那几个老年工人旁边,只听包二膘再往下说:“走,不干了!有种的,一块上分局找他去!”
包二膘向人们呐喊着,许多人立刻就乱嚷嚷地响应:“对,找他去!”
“找那老家伙,姓秦的!”
“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不上工!”
可是有些人还不动步,直瞅罗寿堂,连那嚷着要走的人们也停下来了。苟长盛紧张地期待着罗寿堂。
罗寿堂把手里那只空碗狠狠一摔,咵喳一声,怒不可遏地大踏步领头走了。后边,花白胡子老兰头直喊他:“寿堂!寿堂!”
他赶上来说:“咱们得把眼睛擦亮一点!”
还有几个老年工人也都跟上来。罗寿堂稍一迟疑,只听得那边说书艺人又在大声呕吐,他一使劲推开老兰头,冲出去了。人们随后一拥,呼啸着,像一片狂潮似的,淹没了老兰头的喊声。
苟长盛混杂在人群里边,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呼啸着的人群,刚走出工棚门口,远远看见秦培德正向这里走来,人们出乎意外地一怔,站下了。
苟长盛一见情形有些不妙,急忙挤到前边,压着嗓门给人们打气:“来的正好!冲上去,拿拳头跟他说话!”他向人们暗暗地挥动着拳头。
慌促和得意,使这个坏蛋不经意地暴露了自己,罗寿堂突然起了个反应,警觉地瞅了下苟长盛,向那又在呐喊着朝前拥去的人们,马上喊了声:“站住!”
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瞅了瞅他,都站下了,朝前边看。
前边,秦培德已经停下来。从人们一窝蜂似的的情形里,他估摸了一下这里发生的事情。现在,他迈开沉着的步子,往人群这边走来。
人们看见他这副既沉静又和蔼的样子,不知不觉往两边闪开了一些。苟长盛赶快缩进人群里边。
秦培德走近工人们,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和蔼地问:“这是打算往哪去啊?”
没有人回答。
“来,来,外边多冷,有话咱们上工棚里来说。”他向人们招着手,自己先往工棚里边走去。
工棚里边,只有老兰头他们几个没有参加骚动的老年工人,还有那个爱念顺口溜的中年工人,正在炕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交头接耳议论着。一见秦培德走进工棚,出乎他们意外,都忙着从炕上下来了。
秦培德看了看两边炕上和地下乱七八糟地撂着碗筷和掰碎的窝窝头,他就拣起几个问老兰头等人:“怎么,为吃饭怄气了?”
老工人们没有吱声。
他刚一转身,大批的人群已经拥到他后,马上就有人从人群里冲出来,冲着他大喊:“甭废话了!你尝尝,这是人吃的吗?”
那人是包二膘。他伸出胳臂,把一块窝窝头冷不防地塞到秦培德嘴边。
“二膘!”老兰头叫着,赶过来夺下那窝窝头:“多少日子攒下来的事情,为什么叫新来的背锅?”
想不到半腰里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包二膘火了:“怎么,你要替他出头?”
他双手插腰,好像要跟老兰头过不去似的。大伙也十分恼火,把怒气都冲向了老兰头:“你溜什么须?”
“为什么不能找他?”
“是他许下的话……”
“他答应了的!”
人们吵嚷着把老兰头逼到一个角落里,秦培德在一边喊着:“你们静一静,听我说……”
谁也没有理他,还在那里吵吵。
罗寿堂从门外跑进来了,他推开人群,怒视着包二膘,喊了声:“二膘!”
这一声喝,把人们的吵嚷声压住了。
正在焦急的苟长盛趁机煽了把火:“是呀,大水冲了龙王庙,怎么跟自家人吵吵呢?”
他偷眼瞥了一下站在一边的秦培德。
有人喊了声:“对,找他说话!”
大伙呼啸着又向秦培德拥去。罗寿堂却被老兰头拉住留下了。
只听人们在一片声嚷嚷:“你答应了的,你说话吧!”
“看看,我们身上穿的是什么?”
“‘哪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这辈子都得有’,有个屁!”
“吹大话,不怕大风刮掉了你的牙!”
“这哪一点儿像解放了?”
……
他们嚷着,把秦培德紧紧地围住。
秦培德说:“一个一个的说!叫我听谁的呀?”
人们不管,还是七嘴八舌地乱嚷嚷。
秦培德沉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说话的人,心里揣摸着,已经明白了几分,这里边不能没有坏人的煽动。
“你们听我说呀……”他在吵嚷声中喊着。
“不听他的!”尽管发出这一声叫喊的人混杂在人群里边,秦培德却早已注意上他了,这个人就是他刚才见到的,把大伙的目标转到他身上的苟长盛。
随着人们参差不齐的嚷嚷声“不听他的!”秦培德走过去,面冲着苟长盛,沉着脸说:“不听我的,那你说!”
这一声严正的指责,把吵嚷声压住了。
在秦培德两目炯炯的逼视下,苟长盛显得有些慌张,他窘了一下,故作镇静说:“好,我说……”
他拿眼瞅了下人群,好像是乞求人们的援助。
人群的尽头,罗寿堂已被老兰头拉到炕上,正蹲在那里,听老兰头跟他小声说着什么。
“这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苟长盛装出同情的模样说着:“不怨工友们有意见,我当工队长的也作难哪!看,吐了,病了,我有什么辙呢?”
他指了指刚才呕吐的评书艺人,那艺人又连声哼哼起来。人们在一瞬间的寂静之后,立刻又暴发了嘈杂的呼啸,很多人把窝窝头扔到秦培德身前的条案上:“你吃吃!”
“你尝尝!”
“这是人吃的吗?”
老兰头还没来得及赶到,秦培德却早已沉静地拿起了一个窝窝头,送到嘴边,认真地吃起来。
“是不好吃。”他边吃边说:“上一回,我在这里也吃过了。局里已经想了一些办法,我们马上要解决这些问题……”
一个当局长的,居然当着工人们吃起窝窝头来,而且说话是那么平静温和,这不能不使人感到惊讶,有一部分人不吭气了。
罗寿堂蹲在炕上听着,老兰头走回来像询问似的拿眼瞅他,他看了看老兰头低下头来,只是用脚蹭着炕板上他刚才摔破的碎碗碴子。
只有一小部分人,还在稀稀落落地嘟囔:“马上解决?哼,是寅年还是卯年?”
“说的倒比唱的好听!”
“别光耍嘴皮子,来点儿实打实的!”这是包二膘还在嚷嚷。
“同志们!……”秦培德正要继续说明,忽然从工棚外边传进来马蹄声和吆喝牲口声,他仔细听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笑容,就转换口气说:“你们不是要实打实的吗?那么你们自己看吧!”
人们摸不清他为什么笑呵呵地说这话,都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口看。从门外忽然走进来王振声,两手抱着一大捆东西:“工友同志们!”
王振声高高兴兴地向大伙招呼:“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说着,马上把捆东西的绳子解开,撕掉包纸,原来是一大堆崭新的棉衣棉裤。
“拉来满满的两爬犁呢,除了棉衣,还有棉水袜子,大家去搬吧!”
王振声想不到,他这样高兴地告诉人们,人们却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戛然失措了。究竟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惭愧呢?包二膘低下头,背转身去了。
只有老兰头应了声:“走,咱们搬去!”
老兰头带上几个人,走出去搬运。
“怎么回事?”王振声不懂,问秦培德。
秦培德向他微笑着,拿了一件新棉衣,走到评书艺人跟前,交给他说:“换上吧!把病养好了,好好劳动,闲下来给大伙说说书,你是个有用的人才呀!”
评书艺人抬起头来,又感激又惊异地望了秦局长半天,才把棉衣接过去。
苟长盛一见这情形,心里敲起了小鼓,两眼直瞅评书艺人。那艺人手里拿着新棉衣,眼睛呆呆地望着老兰头等人搬进来的一捆又一捆的棉衣和棉水袜子,望着正在帮着解绳子的秦培德,他的嘴角慢慢地抽动起来,忽然一转脸,看见苟长盛要溜,马上奔过去喊了声:“你别走!”
然后立刻朝向秦培德:“秦局长!您没说要拔我的名字?”
“没有呀!谁跟你说的?”秦培德警觉地问。
“他!”他指着苟长盛,转身又朝大伙说:“哥儿们,我对不住大伙,我把你们骗了!是他叫我假装呕吐,好让你们起哄,我不干,他说那只有让秦局长拔了我的名字……”
“你胡说,血口喷人!”苟长盛嚷叫着。
那艺人也不让:“你说只要一起哄,咱们就有大米白面吃了,说过没有?”
有一些人也向他怒喊:“说呀!”
苟长盛只得转移锋芒:“这话我说过,可我是为大伙好啊!一哄起来,能让局里把事情办得利索些。”
“你倒是为大伙想的周到啊!”老兰头冲上来讥笑着,说:“老少爷儿们!苟长盛平日对待咱们是什么样?今儿个为什么这样向着咱们?”
他问大家,然后又痛心地自己回答说:“咱们叫人家当枪使啦!”
每个人心里都窝了一团火。罗寿堂拿脚使劲一踢蹬,把那些碎碗碴子踢蹬掉了。
只听老兰头还在追问那坏蛋:“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许多人都冲上去追问:“为什么叫我们用拳头说话?”
“为什么叫我们揍秦局长?”
苟长盛一见人们越来越多,赶紧哭丧着脸朝向秦局长。秦局长和王振声正沉静地望着这一切,互相交流着眼神。
“秦局长!这可是冤枉呀!”苟长盛装出一副委屈相:“我大小也是个干部,哪能反对领导呢?……”
秦培德严厉地喝住了他:“你不配当干部!”然后朝向工人们说:“现在我宣布,撤销他工队长的职务。向王副主任,好好地进行反省。”
“走吧!”王振声催着。
那坏蛋只得跟上王振声走了。工棚里这才转换了空气,响起一片杂乱的低语声。
有些人在谈论苟长盛为什么要捣鬼,有些人在互相表示后悔,有些人摸着炕上成堆的新棉衣,怀着敬意在谈论新局长……包二膘背贴着墙站在炕边,一声不吭地望着炕上的罗大哥。
罗寿堂手里捏搓着自己的破皮帽子,正一根又一根地揪着帽子上的皮毛……只听得秦局长在说话了:“同志们,刚才老兰头说的很对!咱们是工人阶级,应该用自己的头脑想事情。”
一切的低语声都静止了,人们注意地听着。
秦培德继续说:“林业局,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领导的。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党。要依靠你们进行生产。也要尽一切可能,来改善你们的生活。为什么要起哄闹事呢?刚才你们真要是动了拳头,那是对什么人才有好处呢?……”
话还没说完,包二膘粗鲁的吼声把它盖住了:“甭说了,秦局长!我混蛋!这一下,我可再也糊涂不了啦!您说吧,您指东,我到东,您指西,我往西!”
秦培德笑微微地接上他的话说:“那我就指东……”
“指东?往哪儿呀?”
人们都让这又使人感动又觉得有趣的一对一答,给逗得高兴地笑了。
秦培德笑着说:“跟我一块儿,咱们组织一批人,去运粮,运蔬菜。已经跟当地政府接洽好了,咱们直接到乡下去。还给你们找下了两盘石磨,运上山来,咱们磨豆腐,摊煎饼吃!”
人们深深地感动了,这位新局长想得多周到呵!
“好,我去!”包二膘高声喊嚷。
“我也去!”
“我算一个!”
“我!”
“我!”……很多人都报了名。
有人却发了愁:“都走了,干活怎么办?”
有人回答说:“咱们剩下一拨,一人顶俩地干!”
“怕赶不出他们的活儿来……”
“来,核计核计。”
忽然,一个洪亮的铜钟似的的声音响起来:“还核计什么?一、二、三工组的活,我们组全包下了!”
大家回头一看,是罗寿堂。他说着把破皮帽子一扔,就在炕上站起来,他那高大的身材,像棵雄伟的红松,挺立在人群后边。他那个工组的全体工人们马上响应:“对!我们全包下了!”
“好吧,那咱们换上棉衣,就准备出发呀!”这是秦局长的喊声。人们一听,立时像烧开了一锅水,向炕上那一大堆棉衣和棉水袜子涌去……
一支不大的运粮队伍,由秦培德率领着,出发了。偏西的太阳照在白皑皑的山头上,两辆马爬犁飞速地在前进,地面上溅起了烟雪。
人们也有步行的也有坐在爬犁上的,秦培德和老兰头在爬犁上聊着天。
老兰头正说着:“……他哪当过胡子!脑袋上那块伤疤,倒是叫枪子儿打的。”
秦培德问:“罗寿堂会使枪吗?”
“不,周大荣在被抓了以后,叫他拿着一副烟袋,到抗日联军去送过一回信,被敌人包围上了,才挨的枪子儿。”
“哦!”秦培德这才明白。然后又问:“叫他送信,为什么还要拿着烟袋呢?”
老兰头笑着说:“罗寿堂跟抗日联军,谁也不认识谁,拿着周大荣的烟袋去,两下里不就有介绍人了吗?”
秦培德也笑了:“从那以后,罗寿堂就跟抗联有了来往了?”
“不,就送那一回信。”老兰头说着叹息起来:“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当时我们都叫周大荣的事情吓怕了!”
运粮队伍在继续行进,偏西的太阳已经隐落到山背后去了。
摸着黑,他们还在进行。随在爬犁后边走着的人们,把步子加快了……
步子,在月光下走着的急忙的步子。这人是周大婶,她心里焦急地向“303”伐木场的办公室走来。
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室内点着灯,副主任王振声正在那里跟一个老工人谈话,看来谈话刚结束,王振声合上了手里的红封面笔记本,向那工人点了点头,那工人就告辞走了。
王振声起身问周大婶:“大婶儿,你要找谁呀?”
周大婶走过来问:“我要找你们新来的王主任。”
“我就是,你坐下吧!”
“哦!”周大婶朝着王振声直打量,“你是不是秦局长派下来的?”
“是。”
周大婶又把他打量了一下,这才推着他先坐下,然后她自己也坐下来,把着他的手问他:“俺们山东老家那边,村里都有党里边的人,还有支书;你们这里谁是呀?”
王振声问:“你有什么事吗”
“好主任,告诉我,谁是?”周大婶着急地执拗地还问:“我要找他啊!”
王振声看她急得都快要掉泪了,寻思她一定有严重的事情,可是他很为难:“是这样,大婶儿,现在这里党的组织还没有公开。有事,你就跟我说吧!”
周大婶又把王振声打量了一遍:“你,你也是个老八路吧?”
“是,大婶儿。”
周大婶自己心里略寻思了一下,下定了决心,说:“好,我说吧!”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就下来了。“我说了,你们可得给我报仇啊!……”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的话,叫满肚子的仇恨给噎住了。
“大婶!”王振声叫着:“你忍着点儿!”
周大婶哭着喊:“我男人周大荣,是叫步青云那坏蛋害死的呀!”
“你慢慢儿说。”王振声安慰她,又掏出自己的红封面笔记本来。
“他呀,抓了人,还把抗日联军的营地,也偷着告诉给日本人了……”
月光下,神秘的原始森林。
步青云打亮着手电,在向姜殿文献殷勤:“这就是当年咱们抗日联军的密营呀”
姜殿文带着的那些踏查的人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时,他们正站在密林深处一条一人多深的沟里,面对着沟坡上的一个小门。
听步青云这么一说,大家都发出了又惊讶又兴奋的喊声:“是吗?”
那是个像陕北窑洞那样的小门。门的一边土壁,已经坍了一块。用梢头木钉成的小门,已经相当朽烂。他们马上兴奋地推开门走进去,里边黑洞洞地看不清楚,有人立刻点亮了随身携带的马灯,这才照见:原来里边并不小,面积有两间小草房那么大。
四周的墙和顶盖,全是大原木砌成的。靠北墙是个大土炕,早已经坍塌了。土炕对面,有一堆烂泥,那可能是从前烧饭的灶。
姜殿文在自己的背包上坐下来,怀着崇敬的心情说:“这是多么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啊!”
踏查组的一个青年兴奋地插嘴:“将来咱们的伐木场,就应该起个最珍贵的名称来记念它!”
步青云又献殷勤了:“过去这一带,是‘抗联第三路军老五团’活动的地方。”
“对,就叫它‘老五团’!”姜殿文兴奋地说着。
人们高兴得马上打开背来的篷帐,把它展铺在地上,准备在这里住宿。姜殿文又问步青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步青云怔了一下,慌忙支吾过去说:“我,我也是解放后才听人讲的。”
姜殿文“哦”了一声,没有再问,站起来打算解自己的背包。步青云早抢着替他解开绳索,打开被子,把它舒舒坦坦地铺到篷帐上。
人们一边铺着各自的被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指东指西,东瞧西望,谈不够也看不够这个具有光荣历史的地方。
最后,他们终于都睡下了。
拂晓时分的森林,多么安谧,多么宁静!
从远处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阵笑语声和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在这晨色苍茫的时刻里,就格外使人听得清晰。
原来是运粮队伍回来了,两辆爬犁装着大垛的粮袋、菜袋,两个半拉猪,还有两盘石磨。人们背上还背着成袋的粮食。
他们正在山道上走着,忽然看见前边影影绰绰地也走着一个人。包二膘凑近秦培德身边说:“那不是李世宽?”
远远地就向那人的背影喊:“小李子!”
果然是李世宽,他转过身来站下了。他跑下来,他们跑上去,两下里见面了。
“伤养好了吗?”老兰头问。
“好了,完全好了。”
秦培德走上来责备:“刚出院,怎么能连夜赶道!”
李世宽嘻嘻地笑着。包二膘瞅着他说:“你看,这是什么?”
李世宽一见爬犁上的粮食菜蔬和猪肉,马上高兴得不行:“哎哟,这么多!来,我来背。”
他要替老兰头背粮。老兰头不让,秦培德指着前边林子说:“都到那儿歇歇再背吧。”
青壮年工人们一听,立刻就欢嚷起来,撒丫子先跑了。
林子里,晨色朦胧。
先到的这批人,嘻笑着马上生起了篝火。后边来到的人们,陆续地卸下粮袋,也坐下来休息,看来都有点累了。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人们团团地围着,掏出冻得挺硬的窝窝头,到火边烤着。
秦培德望了一下人们疲劳的神色,就给几个青年工人挤了挤眼,青年们笑着点了下头,喊起来:“魔术家,给咱们来一个!”
“来一个新鲜的!”
大伙儿都立刻忘记了疲劳,笑着喊:“对,对!”
“好嘞!”变戏法的爽快地答应,立起身来。
他先把棉衣袖子,往上捋了捋,把两只空手给大家看过,然后伸手从篝火边拿起一个窝窝头,一掰两半,走到秦培德跟前:“您,吹口气!”
秦培德笑着替他吹了一口,他说了声:“得!”两手朝上一翻,手里的窝窝头不见了,却是满满的两把白大米。
人们一见这个乐啊,前俯后仰,差点儿把篝火都蹬灭了。秦培德笑得流出了眼泪。
笑声中,那个一惯爱说顺口溜的中年工人,马上就即兴地编出一段,唱起来:
“嘿,发了霉的窝窝头,
变来了大米哗哗地流。
还有白菜萝卜和猪肉,
新下的苞米有嚼头。
生产增加生活好,
林业工人有奔头!
要问幸福打哪里来?
共产党,毛主席,
给咱派来个老秦头!
大家都高兴得鼓起掌来,喊着说:“老秦头,老秦头!老秦头也来一个吧!”
秦培德说:“好!咱们走着唱。”
“对,走着唱!”
人们高兴地答应着,弄灭了篝火,重新背起粮袋,又出发了。
刚走出林子,来到山道上,忽然听见后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前边的,站一下!”
大家站下了,回头一看,一辆爬犁赶上来。赶爬犁的那个妇女,一身关外农村的打扮,脑袋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草绿色厚呢子围脖,只留出一对眼睛,前额的头发和眉毛像银丝似的雪白。
包二膘一见,就先问她:“老太太!你要上哪?”
那围得严严实实的围脖里,噗嗤笑了一声。她立刻跳下爬犁,把围脖解开了,伸手抹了一下头发和眉头上的白霜。
包二膘一见怔了神,人们一见都笑了,好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呵!只听她清脆爽快地问:“到‘303’伐木场,是走这条道吗?”
“我们就是‘303’的,你去找谁呀?”包二膘问。
“玉芬!”那边李世宽已经听见自己媳妇的声音,忙跑过来招呼。
“好哇!……”谁也想不到妻子见了丈夫,见面礼是“好哇”加一个耳光!
她打了他一个耳光,喊着说:“好哇!孩子你也不管了,家你也不要了?上山一整年,也不说家去看看;”
“嘿,好厉害!”变戏法的跟包二膘小声说:“你媳妇有这两下子吗?”
秦培德这个好老头,唯恐小两口打起来,走过去在劝架哩:“他受伤吐血才出医院哪!”
“那你……”他瞅着腼腆得像个女孩子似的丈夫,噘起小嘴说:“那你还背这么沉的东西!”
她一下就把他背上的粮袋卸下来,往爬犁上一搁。人们看着都喜悦地笑了。
“笑啥?谁家的人谁心痛!”
原来这是个心地豁亮爽快利落的女人。人们笑得更起劲了。李世宽却在问她:“这爬犁、牲口,是谁家的?”
“咱们家的。”她见小李子怔神,就又说:“赵二阎王斗倒了,又分土地又分粮,外带着牲口农具和浮财,你还蒙在鼓里呢?”
许多人听这一说,都走过来问:“小李子,问问她,我们屯里怎么样了?”
“你知道边家屯的边麻子斗倒了吗?”
“梨树沟分土地了没有?”
“你听说……”
她把他们的话拦下了:“甭问,都晴了天啦,哪一个屯都出了红太阳啦!”
大伙都乐了,笑着喊:“对!咱们走啊!”
运粮队伍又继续走动了,玉芬让一些老年工人把粮袋都搁到她的爬犁上,她赶着它超越到最前头去了。大伙走着,有人提醒的一句: “秦局长,别忘了呀!”
“好,我唱。”秦培德今天特别显得有精神,走在队伍中间,他敞开嗓门,唱起他家乡的“信天游”来:
“对面阶沟里流河水,横山上下来了游击队。
一面面那个红旗险畔上插,咱把咱的游击队引回咱家。
滚滚的个米汤热腾腾的馍,招待咱的游击队好吃喝。
五更里个公鸡一声声的鸣,跟上咱的游击队去闹革命。
红豆豆角角熬南瓜,革命得成功了再回家......” 秦培德的嗓音并不高明,可是他唱的完全是陕北的乡土风味。
歌声回荡在白雪覆盖的山谷,天色已经大明,一轮火红的日头早已从森林背后升起,在碧蓝的晨空里,透过薄纱似的轻雾,闪出灿烂的光芒。
晨光下,森林像一片辽阔的海洋,翻腾着绿色的波涛。高大的红松林巨头向天,巍峨的山峦耸立着伸向远方......
王振声和工人们一起,都在森林里紧张地劳动。他和一个老工人合拉一把大锯,他们把锯条挨近地面的树根上,一送一还地拉着,嘴里聊着天。
罗寿堂在另一个地方,同另一个工人拉着大锯,他默默地拉着,似乎有一种既喜欢又自疚的情绪,互相交织着,来回返复地回荡在他的心间……
天色晌午了,罗寿堂伐倒了上午的最后一棵树。
附近的工人们都已经收工,往山下走去。
“走吧,晌午了!”罗寿堂的伙计,拾起斧子和铁楔子,催着他。 他还站在那里沉思,听见招呼,这才回答了一声:“走吧!”
罗寿堂扛起大锯,跟着那伙计,往山下走去。越走,他越拉到工人们的后边,最后,山道上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慢慢地走着,心里寻思着事情。在这两天时间里,他遇见了种种事情:新局长居然跟工人们一起去运粮,坏人居然能够得到惩治……。这些,都像是几只有力的手掌,拨开了他心里的迷雾,“这里确实是解放了!”
他一想到这里,就要想起自己说过和做过的事情,就要跟自己生气,可是一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心里高兴。
忽然,从山道下边飘来了一阵歌声,不知是打哪里来了个会唱歌的女人,离老远就听得这么清楚,唱得又是多么有劲:
”
“天地动,万山摇,无边的森林齐呼啸,抗日战士一声吼,千军万马腾龙蛟。
白山黑水好地方,九一八来了日本强盗,哦——激恼了河山主人英雄汉,高举起战争红旗冲九霄……”
罗寿堂不知道这就是当年抗日联军的歌子,可是他听着听着,似乎感受到一种力量,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慢慢加快,甚至奔跑起来。
他跑到山头那边,这才看得清楚,下边山道上,运粮队回来了,唱歌的是赶第一辆爬犁的一个漂亮的小媳妇。
她还在唱着:”天地动,万山摇,无边的森林齐呼啸,一心为国求解放,不灭日寇恨不消!“
罗寿堂望着山下的运粮队伍,听着歌声,再也不能站下去了,马上掉转身就往工棚那边跑去。等他跑到工棚外边的时候,下了班的工人们已经跟运粮队一起,在卸着爬犁上的东西。
这是多么丰富呀,三辆爬犁上都装得满满腾腾的,人们一下子哪里搬得完哪!工人们不让秦培德再动手,递给他一碗热开水,请他喝着在一边休息,他就喝着水跟老兰头他们说笑着。
王振声正在向他走来。罗寿堂顺手扛起一个粮袋,跟人们一起搬到棚子里。棚子里早已经高堆起粮食垛,他把粮袋放到地上,就呆呆地坐在那上边了。
人们出来进去地搬运着东西。
从棚子门外射进来的光线,忽然被人们遮住,忽然又明亮地照见了罗寿堂激动的脸。他发呆地坐在正冲门口的粮袋上,耳听得门外老兰头喝着水,在问那漂亮的小媳妇:“你唱得这么好听,那是什么歌子?”
“当年抗日联军的战歌。”
“打哪儿学会的?”
“我娘家屯里,谁不会唱呀?”玉芬回答说,“早先得偷着唱,这咱,你就可着嗓门唱吧!”
罗寿堂听着,忽地一下站起来,奔出棚子门外。拿眼一瞥,秦局长和王主任都已经不在了,他急忙迈步就走。
老兰头望见了他,叫着问:“寿堂!你?……哦,对,你去吧!”
罗寿堂急急地跑了。
伐木场办公室里,王振声已经把周大婶诉说的事情,向秦培德汇报完了,他合上了自己的红封面笔记本,说:“情况就是这些。后来我马上就去报告给公安局,那里苟长盛也已经供出了他,原来他是日本宪兵队明月岭特务分室的密探。”
秦培德称赞说:“好哇!你这两天干的事情不少啊!”说着,他起身踱起步来,不住地点着头。
王振声又把桌上一卷邮件交给他:“这是夏风同志给你寄来的。”
他一听,忙回身接过来,打开一看,像得了宝贝似的,告诉王振声:“讲义,是他学习的讲义呀!”
他们俩正伏在桌上要看,罗寿堂推开门进来了。
“秦局长,你回来了!”他又急忙又兴奋又激动地叫着。
秦培德高兴地招呼他:“回来了,坐吧!”
“秦局长!我要在你面前,告一个坏蛋!”
“告步青云?”
罗寿堂怔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培德笑了:“你那个老乡,还有老兰头,都已经告诉给我们了。”
罗寿堂怔了神,半天没有作声。忽然,握紧拳头,使劲地捶了下桌子,激动地说:“秦局长!你挖了我的两个眼珠吧,我不配叫个工人哪!我不认识你,不认识咱自己的党;我说过,这里上上下下一团糟,解放了也没有变样,我不让周大婶告,也不让老兰头说,我想自己干掉步青云,还想把工人们的力量摆出来,叫你们看看!……叫谁看呢?我这是要跟谁作对呢?……”
秦培德倒了一碗水,递过去,深沉地说:“喝口水吧!老罗头,这也不能全怪你呀!……”
王振声接上了话:“是的,应该怪我们已往,没有把党的作风带到森林里来!”
“不,不啊!”罗寿堂下意识地端着水碗:“是秦局长,还有你——王主任,你们已经把党带进来了!”
他没有喝水又把碗放下了,略一沉默,猛地站起来,大声叫着说:“秦局长!王主任!往后你们看吧!”
说着,他比刚才进屋时更为激动地,大踏着步子走了。
秦培德和王振声望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过身来,他们俩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脸上现出了兴奋和喜悦的神情。
小仓库门口,周大婶往外拽着李世宽和玉芬,笑着说:“走呀,我给你们说去!”
小两口终于不好意思地从屋子里出来了。
周大婶在前边走,小两口在后边跟。玉芬噘起小嘴,直跟小李子翻白眼;小李子腼腆地低着头。
他们三个来到了伐木场办公室门外,周大婶要拉小两口一起进去,他们俩赖着跑开了,她只得一个人进了屋。
进了屋,她看见王主任背坐着正在埋头办公,秦局长正在打电话:“……那十万根枕木什么时候起运呀?……好,一定要抓紧时间,误了军用就会错过战机,我们对人民就犯罪了!”
周大婶等他一撂下电话,就急着说:“秦局长,这事你得给解决呀!”
秦培德看了她一下,走过去,小声安慰她说:“别着急,公安局已经知道了,一定要把他法办。”
周大婶笑了:“你说什么呀?”
秦培德指着王振声,回答她:“你告诉的事呀!”
“咳!这事,有你们俩,我早就放心了。”
“那你……”
她没有听他问下去,早就走向门边,打开门向外招手:“进来呀!”
门外,李世宽和玉芬还是不肯进来,她使劲把他们俩拽进了屋子。然后,指着李世宽,对秦培德说:“你说这孩子拐孤不?他媳妇大老远的找他来了,可他非叫她跟我去就伴。”
李世宽低着头红着脸说:“不是跟您说了吗?这山上没有住家的房子。”
“你说了,我也听见了,找局长就能给咱解决!”
周大婶说起话来,叮叮当当地又脆又响,跟局长简直没有一点拘束,就像老根据地的房东大娘,跟八路军首长说话一样。
秦培德看着这位热心肠的“老大娘”感到很亲切,笑着对王振声说:“我看这房子问题,也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回头咱们研究一下吧。”
王振声点头答应。可是“老大娘”却还不放松:“别光说研究呀!这眼面前的事呢?”
李世宽还在谦让:“大妈,别给这里添麻烦了。”
“咳,添麻烦?那你就把咱们老八路外看了!”
周大婶说着,她自己笑,人们也全笑了。王振声拉起李世宽的手,说:“走,我给你们想办法。”
周大婶这才向秦局长笑了笑,跟上王振声和小两口,高高兴兴地走了。
秦培德望着他们走出屋去,脸上浮现了笑容。然后,才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展开夏风寄来的讲义,专心地阅读起来;又从挎包里掏出姜殿文借给他的那些书,抽出其中那本“森林学”,对照着看,用红铅笔在讲义上划道道……秦培德读着书,在一本用一迭粗糙的麦秸纸订成的大本子上记着笔记。
王振声安排好李世宽和玉芬的房子,从外边回来了,一进门就兴奋地告诉说:“工人们一听说要解决房子问题,情绪都很高。”
秦培德一听很感到兴趣:“哦!”
“许多人提出了,白天生产,晚上盖房,我看这个办法很好,可以两不耽误!”
秦培德却沉吟起来,稍停才说:“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哪!”
王振声满腔高兴被泼了一瓢凉水,一时明白不过来,怔睁着两眼。秦培德提醒他说:“你还记得不,姜副局长不是有不同意盖房的理由吗?”
王振声这才想起来:“红松的生态特性问题?”
“对。这上边也是这个论点。”秦培德指着夏风寄来的讲义和书本说:“红松幼树不能在全光下生长,因此不能人工更新。如果不能人工造林,那么这一带林场,再过三、四年都得搬家,盖了房子,确实是个浪费。”
王振声想了一下,说:“撇开这个问题,只盖些简易的房子,不行吗??
秦培德说:“不,不能撇开这个问题。因为要解决它,不光为了盖房。”
王振声问:“还为了什么呢?”
秦培德说:“你想,如果能够人工造林,那么,我们就可以不再听从老天爷的吩咐了,每公顷我们要种多少就是多少,叫它长得好一些,甚至也许用不着一百几十年,就能叫红松长成栋梁之材。”
王振声这才领悟了:“解决红松的人工造林,就是为后代人民造福。”
秦培德说:“对,我们应该想到将来。”
“可是这上边既然说了……”王振声拿起讲义和书本。
秦培德把讲义和书本撇到一边,说:“到晚上,找工人们请教请教去。”
晚上,他们俩已经来到了工棚里,向老工人们请教半天了。大炕上的一头坐满了人,老兰头在说着:“……那是一面儿向南的阳坡。”
秦培德一边听,一边就着松明子的光亮,在自己麦秸纸本子上记着,问:“坡上种植的面儿宽吗?”
老兰头说:“不宽。可是那些小树长的好啊!”
罗寿堂问:“你说的是哪儿?”
老兰头说:“明月岭北山上啊!”
罗寿堂说:“说那么远的干吗?近处就有。”
秦培德问:“在哪儿?”
罗寿堂说:“就在咱分局的后山上。”
王振声插问:“真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罗寿堂说:“平常没事走不到那儿。”
秦培德问:“也是人工种的吗?这可太好了!”
王振声更是高兴:“秦局长,那咱们就决定盖房吧!”
老工人们也说:“盖吧,没错!”
老兰头更兴奋:“秦局长,你想的对!盖上房,又伐树又造林,造了伐伐了造,在这山上千年万代都可以住下去了!”
大伙都很兴奋。
秦培德却考虑了一下,说:“赶明儿,咱们看看去,再作决定吧!”
第二天,秦培德带着王振声,罗寿堂和老兰头,先来到分局的后山。
这是一处在敌伪时期早已采伐过的迹地。当年掠夺式的采伐,把好树都采光了,留得很高的伐根上有的已长出了枝叶,剩下的那些病腐树有的已被风吹折,有的连根刮倒,”风倒木“根部拽住地皮上的土,像一面土墙似的竖立着。秃光光的山头上,只有十几棵疏疏落落的幼树。
罗寿堂指着那十几棵红松幼树,在说着:“那时也有这么个说法,说红松不喜欢太大的阳光。我们就在放树的时候,口袋里揣着一些松子儿,顺便的把它埋到土里,你看它不是也长了吗?”
秦培德问:“这有几年了?”
罗寿堂想了一下,说:“说话也有四、五年了。”
秦培德用尺子量着幼树,往麦秸纸本子上记着。然后指着种植的面积,说:“面儿小,棵数少,恐怕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老兰头插嘴说:“我说的明月岭那边,面儿比这大,种的也密。”
“好,那咱们就到那儿再去看看。”
他们又到了明月岭的北山。
确实是一面儿向南的陡坡,确实是面积较大,棵数也较多较密,幼树的年龄也相仿,秦培德量着尺寸;看看太阳,看看处在两边是柞树林中间的这一片幼林的生长情况,往麦秸纸本子上做着记录。
老兰头问:“怎么样?秦局长!”
秦局长点着头,显然是满意了。
王振声就说:“那么,盖房的事情,您可以批准了?”
秦培德收起麦秸纸本子,说:“可以。”
夜晚,“303”伐木场办公室里点着灯。桌上,秦培德学习的讲义摊开着,“森林学”翻开半本复在一边,麦秸纸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字。可是,用心钻研的秦培德却不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只听到屋外有嘈杂的拉锯声、人生、斧子在木头和木板上的敲打声……
屋门开了,传进来更清楚的嘈杂声音,秦培德兴致勃勃地从外边回来了。他撢了撢沾满在自己身上的锯末,抹了下胡子——胡子上也沾满了锯末,然后就打起电话来:“请你接‘408’。……金辉同志吗?”
那边,金辉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办公室里,坐着一群正在开会的工组长以上的干部们。
金辉在耳机上回答:“是,”然后,他仔细听着:“哦?哦,哦,我们也有条件哪!对,我们也干!”
他撂下电话,对那些等候着电话的干部们,高兴地说:“‘303’干起来了,白天闹生产,晚上修工棚,盖家属宿舍,已经干了好几天了。秦局长问,咱们这里能不能也这样干。”
干部们都嚷嚷起来:“为什么不能干?”
“咱这里也有条件哪!”
“408”伐木场的正主任大声说:“对,咱们也撵上去!”
“303”伐木场办公室前边的空地上,一片热烈的劳动景象: 大月亮地里,烧着三五堆火,放着暖暖的红光。月色下,火光里,幢幢人影,在忙着打地基,锯板子,扛原木,支架子,用热腾腾的开水合泥……笑语声和操作声热闹地混成了一片。
秦培德打完电话又回来了,走到一家闲着的“木马”跟前,把正在扛板皮的王振声叫住了:“来,咱们还接着干。”
“木马”上,大锯还夹在木头的锯缝里,他们俩一上一下一递一拉地又锯起寸板来。
王振声问:“怎么样,电话都打了?”
秦培德回答:“都打了……”
两人正说着,包二膘他们一行人抬着扛着几棵大原木,经过“木马”跟前,秦培德就朝着他们喊:“加油呀,各个伐木场都说要往前撵你们哪!”
一片喊声:“撵吧,他们撵不上!”
他们喊着,走近一座已垛起原木的围墙边。玉芬正合着泥,把泥包递给李世宽,站在高处的李世宽问包二膘:“老包,这回咱们搭邻居了。你屋里的,年前能来么?”
包二膘肩上的原木光当一声撂到地上,拿眼瞟了下玉芬,笑着回答说:“嫁鸡随鸡,她敢不来!”
“哼!瞧你这劲儿!”玉芬抓起一把湿泥,拍的一下正扔到包二膘鼻梁上,把大家乐得不行。
包二膘擦着鼻梁,刚说了个“真惹不起!”赶巧看见罗寿堂,正从高高的房架子上走下来,就自己解嘲说:“嘿,咱罗大哥也这么忙活!你个老跑腿子,盖上房子,也没有你的份!”
“我不能也娶一个呀?”罗寿堂乐呵呵地搭了一句话,又忙他的去了。包二膘朝着他背影说:“对,赶明儿咱给你说合一个。”
玉芬问:“你打算给他说合谁?”
包二膘向那边正在搬板皮的周大婶呶呶嘴。玉芬说:“你甭操心了!她倒是愿意,可老罗头不干。”
“为什么?”包二膘问,“她的男人不是死了吗?”
玉芬说:“人家老罗头重义气。”
包二膘叹了口气说:“唉,多么好的一对儿啊!”然后望了下那边秦培德,凑近玉芬说:“赶明儿,我找他给说合去!”
五
姜殿文带着步青云等人,从踏查的地方回来了。
他们从浓密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风尘扑扑。多少日子来没有充分睡眠,没能正常的吃饭和休息,脸上都显得疲惫而且消瘦,有许多人的衣服刮破了,鞋子张着嘴,身上背着沉重的行装和篷帐等踏查工具。
他们顺着一条森林铁路沿线,走向一带中间楞场,远远地看见楞场的山下,是一个伐木场的所在地。
“到‘408’啦,下去休息一会儿吧!”姜殿文说着,带着人们又往前走去。
他们走过楞场,楞场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他们环视山场,也没生产的人;他们经过套子房,二三十匹马都拴在槽头上,连个喂马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出了什么事情?”姜殿文惊异地问自己。“去叫赵主任来!”
一个同行的踏查干部答应着,向办公室跑去。
随后,姜殿文一行人走到一块空旷的,四面环山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原来许多人都正在这里盖房子。人们抬呀扛呀,唱着,笑着,闹着,特别是有些年轻的农村妇女,也啷啷咯咯地跟着干呀,笑呀的。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姜殿文真的生气了
一个工人指着远处回答:“你看,新工棚盖得了,这是盖家属宿舍呢。”
“停下生产,来盖房子?”
姜殿文正生气地说着,赵主任被叫来了。他马上向副局长解释说:“是这样,姜局长,‘303’都快盖完了,我们为了撵上去……”
姜殿文截断了他的话:“生产要紧?盖房要紧?”
金辉跟一个工人扛着原木经过这里,看见姜殿文,招呼了一声“姜局长!”把木头撂下了。
姜殿文问这两个主任:“你们的生产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两个主任面面相觑,呆了一会,金辉说:“我想,我们能撵得上去。”
步青云在旁边愣愣地插了一句嘴:“盖房子也撵,生产也撵,怕不行吧?”
一句话触动姜殿文更生气了:“这是谁的主意?”
赵主任回答说:“秦局长指示的,推广他们‘303’的经验。”他向步青云一指。
姜殿文一听,不作声了,他不能在下级面前批评秦局长,可是他心里实在窝火极了。
步青云呢,他一听“秦局长”还在那里开展工作,这就不由得不在心里敲起了小鼓。
姜殿文回到了局长办公室。一进屋,就问替他来拿走行李的工务员:“秦局长呢?”
“在夏工程师留下的那片试验地里。”
夏风的试验地,一小片一年生的红松幼林,生产在向阳的山冈上。秦培德正在那里观察幼树生长的情况,边看边用尺子量着,用本子记录着。
姜殿文走来了。
“秦局长,”
秦培德在凝神贯注中抬起头来,一见他就高兴地招呼:“回来了,这趟辛苦了!看来有多少蓄积量?”
姜殿文瓮声瓮气地回答:“八百多万米。”
“机械化的条件怎么样?”
姜殿文半天没有回答,突然叫了声:“秦局长!我建议,各伐木场马上停止盖房,全力投入生产。”他说得委婉,声音里却蕴藏着对事业的责任感,激愤和痛心。
“现在也没有‘半’力呀,”秦培德耐心地解释,“盖房都是在晚上。”
“‘408’,不分昼夜,全力都在盖房!”
“什么?这可不行!”秦培德也着急了:“得赶快纠正他们,只能在晚上盖房。”
“晚上也不行,秦局长!总之盖房是不必要的。”姜殿文既委婉而又执拗地说着:“我想,在您刚来的时候,我就说过……”
秦培德笑着插嘴:“关于红松的性格问题?我看,我们有可能给红松创造个新的生活环境。”
“何以见得呢?”
“咱们分局的后山上……”
姜殿文马上接过去说:“夏风也领我去看过,那只是一些单棵的树,并不是林子。”
“后来我们又到了明月岭北山。你看,成活率和生长情况,都很不错哩!”秦培德把自己的记录本子递给他。
姜殿文只瞥了一下,就把本子交还给他,说:“您大概没有注意到,那幼林两边,都是茂密的柞树林。”
“柞树林又怎样呢?”
“这就是说,它们是在柞树林的庇荫下才生长的。”稍停,姜殿文又补充一句:“总之,要在全光下进行人工更新,肯定是不可能。”
秦培德脑子里浮现了明月岭的红松幼林,那林确实是处在两边柞树林茂密枝叶的庇荫下边。他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为了适应红松天生来的特性,为了能让它天然更新,那么我们这样大量的采伐,根本就错了?”
“是的,战争使我们不得不把森林毁了!”
“那么,必须限制今天前方的军用,和明天新国家建设越来越大量的需要,好让它服从老天爷的安排?”秦培德自语着,渐渐激动起来:“难道必须让工人们,永远也不能在山上,有自己的家庭?……不,不能!”
姜殿文苦笑着:“秦局长,这是森林学上的定论啊!”
“不!假如我们心目中有个坚定的明天,那我们一定会去想法打破这个定论!”
秦培德在激动中,没有顾及说这话触恼了姜殿文的自尊心。
姜殿文按捺不住心中的恼怒,再也不能保持他平时的斯文礼貌,涨红着脸,声音哆嗦着说:“您,您言重了!我要不是时刻想着森林的明天,也不会这么痛苦了!科学究竟是科学,您看……”
他指着夏风的试验地,大声说:“夏风的试验,能证明了什么呢?”
秦培德看了看他,望了下试验地里孱弱的幼苗,沉思地站着,没有吱声……
夜晚,“303”伐木场工人们,还在继续盖房。
步青云背着全副行装回来了。他远远望见喧腾的人群,没有站下,只是小心翼翼地走着,走进了办公室里边自己的那间卧室。像只夜猫子似的,他转动着两棵阴森森的眼珠,搜看着这整间屋子。
屋子里,除去多添了一张王副主任睡的床,别的都没有变动。他看看自己床底下的箱子,还照样锁着,伸手摸了摸,箱盖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墙上挂着的衣服,也蒙上了厚厚的尘灰。他这才放心了,卸掉了身上的行装。
忽然,一阵铃声急响,他忙到外间办公室里去接听电话。
“哦,我是,……哦,是秦局长决定的吗?……好!我马上就去办。”他挂上电话,想了想,心里很释然,就立刻走出屋去。
他走到盖房的工地,大声喊着:“工友们,多日不见,你们好哇!”
干着活的人们,这才看见他,都停下活来。
“你们不用再受累了!刚才局里来的电话,不让盖房了!”
工人们盖房正盖得上劲,一听这话都怔了神,包二膘冲上来问:“谁说的?”
“秦局长的决定。”
大伙自然觉得这是骗人,相信秦局长决不会改变主意,一听都笑了。步青云想不到人们会对他这么不尊敬。这一笑惹恼了他,就没有刚才那种装出来的好声调了,他又瞪开了眼睛:“怎么,不让你们盖房,还错了吗?”
罗寿堂和老兰头站在一边,冷眼看着他,始终没有说话。平时见了步青云有些胆怯的,那个惯说顺口溜的工人,今天却也敢站出来说话了:“你知道是谁让我们盖的房吗?”
他平时说话就爱带点幽默味儿,今天说的更是慢慢吞吞不凉不酸的。哄的一下,人们笑得更欢了。
这一下更惹恼了步青云,他暴跳起来:“红松,不能人工造林,盖了房是浪费,这是姜局长说的!秦局长他不懂,当然得听姜局长的,下错了决定,当然要收回,这还有什么说的!”
“你胡扯!秦局长是经过调查才决定的。”
说话的是老兰头,他不能再容忍他当众诬蔑秦局长。工人们更不能容忍,立刻都呼喊着拥上去:“你胡扯!”
“你胡说!”
“你打击领导!”
“你挡不住我们盖房!”
大伙把步青云包围起来,有些人已经伸出了胳臂。听到这里的吵嚷声,王振声从小仓库那边急急地赶来了。他拦住了正在向步青云进逼的人群,叫着说:“同志们,安静一点!”
人们这才稍安静了一些。
王振声拉开怒眉瞪眼的步青云,说:“回去休息吧!”步青云哪肯罢休,挣脱了王振声的手,骂着说:“好哇,反了你们啦!”
王振声又把他拽开了:“走吧,有话以后再说!”
步青云一见人们又向他拥来,心里也有点怯,就来了个“顺坡下驴”。
“你呀,简直把他们纵坏了!”说着又向人们一瞪眼:“把活儿停了,谁不服从也不行!”这才再也不听人们嚷嚷,装模作样地走了。
王振声正望着他向办公室走去,大伙却早已围上来说:“王主任,他不让咱盖房,可不行!”
“局里是不是真的来过电话?”
王振声只回答了一句:“你们还干着吧。”没有再说别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步青云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看见烧炉子老工人正在给他往炉子里添木拌子。他坐到床沿上,一边摘下身上挎着的盒子枪,往枕头下边搁,一边就对烧炉工人说:“去把苟队长请来!”
烧炉子老工人觉得很奇怪:“怎么,步主任,你还不知道吗?苟长盛那小子,原来是个逃亡地主啊,你走后不几天,就叫咱公安局给逮起来了!”
步青云大吃一惊:“哦?”
“嘿,那小子还煽动咱工人们闹事呢!听说在他自己屯里,有五条人命血债那!该,这一下,叫他受吧!”
“哦!”步青云这才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惊慌,“这些日子,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别的倒没什么,人们干的可欢哪!上个月的生产任务提前五天就完成了。光等你来……”
“等我来干什么?”
忠厚老实的老烧炉工,一点也没察觉步青云是多么惊慌,还在高高兴兴说着:“咳,来领导大伙,更好的生产呗!”
步青云转动着两只夜猫子眼,慢慢地伸手到枕头底下,又摸出了那把盒子枪。
那老工人低着头扫炉灰,还在唠唠叨叨说着:“听说咱们这里,明年要拿机器干活,是真的吗?”
“哦,哦,真的。”步青云随口答应着,又重新背上了盒子枪。
那老工人满心里高兴,赞叹着说:“这一来,咱工人的命就活的长了!老秦头和王主任,真是两个好领导啊!”说着,他走出去搬木拌子。
步青云迅速地从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那只箱子……
小仓库里,周大婶倒着一碗碗白开水,在招待几个工人打扮的客人。忽然屋门乒乓一响,王振声跑进来,向那些“客人”们挥手招呼: “他回来了!”
……步青云已经打开了自己那只箱子,蹲在那里乱翻着里面的衣物,最后找出了一身便服,顾不得盖箱子,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正搬着木拌进屋来的老烧炉工一见这情形,心里发生了疑问:“怎么,你要走呀?”
他猛地推开烧炉工,夺门要走。门砰地开了,王振声领来了那几个工人打扮的公安人员。
“站住!举起手来!”公安人员举枪喝住步青云。
步青云来不及掏枪,就被缴械了。
“这,这是干吗?”那坏蛋还企图躲闪。
公安人员掏出“逮捕令”,向他宣布说:“步青云,你被公安机关逮捕了!”
另一个公安人员上来,拿手铐扣上了他。
反革命分子步青云才被押出办公室,工人们就已经跟着周大婶跑来了。一霎时,办公室门前的场地上,早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公安人员没法,只得暂时停下来。
“好哇,狗日的,刚才还吹胡子瞪眼呢!”
人们骂什么的都有,激怒的喊嚷声震动了夜的山谷。本来走在最前边的周大婶,却被人们挤到了后边,终于又使劲地挤上来,直扑坏蛋步青云,她拧住他的一只耳朵,颤声地喊着:“你,你,你……”
亲人的血仇,积郁在她心里那么深,她气得浑身直颤,说不出话来,哆嗦着哭了。罗寿堂一步赶上,一把揪住步青云的头发:“狗娘养的,你也有今天哪!”
他狠狠一推,把步青云推跪到地上。
周大婶挣脱了玉芬的抚慰,又扑过来,狠命地揍了仇人一耳光:“你,你还我周大荣的命来!”
玉芬和王振声等人,劝开了她和罗寿堂。好不容易让工人们闪开了一条道,公安人员们把那反革命分子带到吉普车上,开走了。人们还在激愤地嚷着,兴奋地嚷着。
人们盖起房来更上劲了:锯寸板的大锯,越拉越快;扛原木的脚步,越走越急;合泥的手,越合越忙;垒墙的原木,越垒越高;钉房架的锤子,越敲越响;又取暖又照明的篝火,越烧越红……吴玉芬高兴得捅了丈夫一胳臂肘,小两口领着头唱起来了,能唱的人们也都随着唱起来了:
“好花呀哈开得晚
好花呀哈开得鲜
老山沟里也晴了天
老山沟年轻了二十年
好花呀哈开得红
好花呀哈开得香
大森林里盖上了房
大森林绿衣添红妆
好花呀哈开得久
好花呀哈开得长
采伐育林永不断
千秋万代日月长“
正唱得热闹干得欢的时候,人们从篝火和明月的光亮下,先听见一阵熟识的脚步声,然后就望见一件熟识的旧灰布大衣,一个熟识的身材,一个非常熟识的人走来了。谁见了他,谁不喜欢啊?大伙都停下活,一捧火似地迎上去。
有些人喊:“秦局长!”
有些人喊:“老秦头!”
老秦头也乐呵呵地向大家招呼:“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干哪!”
大伙都抢着回答:“不累!”
“早盖成,早住新房子呀!”
秦培德却闭上嘴,不再答话,只是用深沉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遭,才慢慢开口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不愿意,这才特地跑来的。”
有些人一时还不十分明白。王振声走过去问:“真的要停止盖房吗?”
秦培德默默地点了点头。人们一见真的要停止盖房,不由得像热锅上泼了一瓢凉水,又觉得骤然,又感到泄气,立刻唧唧喳喳地互相议论起来:“为什么呢?”
“怎么又不让盖了呢?”
周大婶和玉芬在一边小声商量。
老兰头和罗寿堂同时向秦局长说:“咱们不是调查过了吗?”
秦培德回答说:“这只能怪我……”
罗寿堂不等他说完就要插嘴,周大婶带着玉芬走过来,抢先说了:“秦局长,我们商量了,凡是各家有女劳力的,动员她们上山来,这盖房的事,全由俺妇女们包下了,一个男的也不要,好让他们白天更有劲儿搞生产。”
秦培德还没来得及解释,罗寿堂早接过去说了:“不是这么回事。”
他回答了周大婶,转身就对秦培德说:“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盖不了是个怕浪费的问题,是不是,秦局长?”
秦培德点了点头。
罗寿堂接着说:“那这样吧,”他转向众人:“哥儿……同志们,不管红松能不能人工造林,剩下的这些房子,盖房的木头钱,一切材料钱,都由咱们自己来出,怎么样?我先报个数,扣我三个月的工钱。”
老兰头都和包二膘抢着嚷:“我也是三个月。”
许多人都嚷:“我两个月!”
“我一个月”
“我……”
大伙纷纷争着报数,秦培德把他们拦住了:“同志们,静一静!”
人们这才静下来。秦培德却因为心里很激动,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了。沉默了半天,他才说:“非得先解决这个问题:能不能又采伐又造林。如果红松真的不能人工造林,那么这地方再采个三、四年就要搬家了,让你们自己出钱,不一样是个浪费吗,已经盖的就是盖了,还没盖的,暂且先不盖吧!”
他说的很激动,人们听着只得把手里的工具慢慢地都撂下了。
“不过你们先别泄气,我还没有死心呢!”
他这句安慰大家的话,说的又是他平时乐观的快活的口吻,人们一听才又有了些笑容。
六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林业分局局长办公室窗外,已经是一片明媚的春光。窗内,靠墙的桌子上新添了两件稀罕的物件:两台用汽油发动的油锯和几把弯把子锯。
这几个月来,在工具改革,作业方式的改进上,显然是做了不少工作,可是,同盖房定居和为森林作长远考虑有关的人工更新问题,却还没有得到解决。局里今天要召集一个会议,研究这些事情。现在,来出席会议的人陆陆续续走进了屋,局长秦培德正在打电话。
“……哎哟!三个多月了,还没研究出个结果?”
那边听电话的是在林学院的夏风:“结果不早就有了吗?可是那几位林学家,偏偏睁着眼睛不看事实,说我们找到的那片幼林,还不够年龄,今年不死,明年也得死!”
秦培德笑了:“这些科学家还会算卦?(通过耳机传来夏风的笑声)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还要议论?好吧,你就跟他们一个劲儿辩论吧!”
他说这话,显然是不屑再指望他们的辩论会有什么结果,跟夏风打了一个哈哈,撂下了电话。然后,望了一下到会的人们说:“还是咱们自己来解决。怎么样,开会吧?”
到会的约有十几个人,都各自找地方坐下了。其中有姜殿文、王振声、金辉、罗寿堂、老兰头和李世宽等人。
尽管这个困难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可是秦培德从来总是那么乐观,他又在那里抽着烟斗谈笑风生了:“几个月前,我们开会只有五个人,今天呢,这屋子还盛得下;再过个一年半载,咱们开支部大会,得另盖房子了!”
人们笑了。他也笑着说:“不过,红松的性格要是变不了,工人们不能在山上安家,光给咱们自己盖会议室,怕也有点儿脱离群众,是不是?”
他说得很诙谐,人们笑着,不由得都向姜殿文望去。姜殿文像是也在笑,但总显得有些尴尬。
“好吧!”秦培德把话转到正题:“今天这个支部大会,要讨论三个问题:第一,看看今年的生产指标能比去年提高多少;第二,还是那个盖不盖房的问题;第三,关于姜殿文同志由候补期转正的问题。先谈第一个吧。”
王振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复写的文件,拿着说:“看了姜副局长起草的这份计划草案,我觉得生产指标订的过于低了,为什么不能按照省委的要求呢?”
金辉插嘴说:“我也有这个意见,今年新开辟了林场,而且有三个林场要实行机械化,可以常年作业了,为什么……”
“为什么只能比去年提高百分之三呢?”另一个伐木场主任说。
罗寿堂也说:“这咱工人们干活的劲头,也比从前高得太多了!”
老兰头和李世宽等人:“可不是咋的!”
王振声总结了一句,说:“我以为完成省委规定的指标,是完全可能的。”
姜殿文不能不发言了:“同志们,我不知道你们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去年,为了保证战争的需要,我们不惜大量的采伐,今年……”
“今年,战争也还在打着呀!”金辉插嘴。
姜殿文说:“可是,应该兼顾今天和将来。我们的先人,留下来的森林,本来就不多,如果还像去年那样的采伐下去,那么几十年后,我们的人民就看不到森林了!”
罗寿堂说:“可你总不让我们造林!”
姜殿文说:“那是因为……”
“还是那个老问题呗!”老兰头替他往下说了,口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对!”姜殿文点着头。
罗寿堂耐不住了,站起来说:“要我说,不管它红松是阴性阳性,咱们就造起林来!”
老兰头也忙着说:“把房子也盖了,让那些上山来的家属们,又育苗又种树,可以出多少活儿啊!”
“对,对,你真说到我心坎儿上了!”秦培德听到老兰头的话,特别感兴趣。“咱们的林业大军里,很需要一支娘子军啊!”
会场上立刻活跃起来,姜殿文却不笑也不乐;绷着脸瞅了下秦培德,然后又向会场上说:“造林可不像种庄稼,它必须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才能看到成效。盲目的盖上房子,造下了林,到时候它长不成林子,岂不是物力人力的一个大浪费?”
王振声冷静地问他:“这么说,就必须限制我们的采伐量?我们是怎么来看待省委的指标呢?”
姜殿文执拗地说:“我想,等杨书记从党中央开会回来,他会改变林业部这个指标的。”
“主席!”金辉耐不住了,向秦培德叫着说:“我以为像姜殿文同志这样,不关心群众的盖房要求,不考虑上级党的指示,今天的第三项议程可以撤销。”
王振声小声提醒他:“不要把问题扯到一起嘛。”
姜殿文被激恼了,失去了平静:“扯到一起也可以,我是作为一个党员来考虑问题的。这一年来,我的心情很沉重,小兴安岭的红松,是世界上稀有的树种,而我却用自己的手在毁绝它!同志们,我们不能再违背自然的发展规律了,一定要为共产主义的未来,留下我们珍贵的红松林!”
金辉也很激动:“我以为你不是森林的开发者,只是抱定着书本,一个森林的守财奴!”
姜殿文说:“抱定书本?你能推翻科学的定论吗?”
王振声冷静地插嘴:“科学的定论,是不是也有错误的时候呢?”
姜殿文说:“如果你们能找到实际的证明,我一定诚恳地接受你们的批评。”
当他们在争论的时候,罗寿堂等人一边注意听着,一边也在小声议论。这时,他们的议论声渐渐地就嘈杂起来。
秦培德稍举一下手,说:“同志们,这个争论很有意义。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究竟应该怎样考虑问题呢?”
他转向姜殿文说:“我以为,还得用着那两句诗:‘手握着今天,眼望着未来。’如果不握住‘今天’,还有什么‘未来’呢!”
他又向全体说:“生产指标,肯定的要执行省委的规定;盖房呢,随着人工造林问题一解决,马上就继续盖;红松究竟能不能人工更新,咱们大家再深一步到群众中去调查。我相信:我们的前辈,不会没有人做过这种努力。”
“对!”大家都很同意秦培德的意见,声音嘈杂地议论起来,很多人都想看看姜殿文有什么反应。
姜殿文涨红着脸,在出神地沉思……
当天夜晚,秦培德坐在局长办公室里,守着桌上的电话机,激动地思索着。一个工务员轻轻地推们进来,走到他身边:“秦局长,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不,我在等省委杨书记的电话呢。你赶快去睡吧。”工务员走了。秦培德顺手取过桌上的一本“森林经理学”来,随意浏览着。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兰头、李世宽、包二膘和几个老年工人,在小仓库里,跟罗寿堂一起,也正沉静地思索着,谈论着。
墙壁上挂着新婚的喜对和“麒麟送子”的画幅,还有几张画着胖娃娃的年画,看来罗寿堂已经和周大婶结了婚,小仓库成了他们俩临时的家。
周大婶(今后应该叫罗大婶了)在一边往新暖壶里灌开水,老兰头抽着自卷的纸烟,在问一个老工人:“老李头,你不是在长白山干过吗?那边有没有人工造的林子?你好生的想一想!”
老李头仔细地沉思起来。
秦培德沉思着,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忽然,桌上的电话机铃当响了,他赶快跑过去,拿起耳机。
“哦,杨书记!你回来了!”
那边,省委杨书记在说着:“是呀,刚下车。我从党中央给你带来了一件最可珍贵的东西。……不,现在先不告诉你,回头派专人给你送去。……对,你们的报告,我已经看到电话记录了。省委林业部规定的指标,我认为是正确的,那是把人工造林的可能性估计进去了。”
“就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呢!……什么?”秦培德听着,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姜殿文同志的哥哥?哦,哦,哦,行!我们这里有个老工人,他可能见到过。对,我先问问他去。”
他高兴地搁上耳机,马上就往外跑,一推开门,看见那工务员坐在走廊里打着磕睡,还在等他。
“哎哟,你怎么还不去睡呀!姜局长睡下了吗?”
工务员瞇瞇睡眼说:“上午一开完会,他就走了。”
“到哪儿去啦?”
“他没说。”
“他一回来,你就告诉他,叫他往‘303’给我打个电话。”他兴冲冲地叮嘱着,拔腿就往外走。
“秦局长,这么晚了,您还下去呀?”秦局长早走得没影了。
黎明之前,天还很黑,秦培德来到了“303”的工棚。
工棚没有能够改建,还是那旧的,可是工棚里的景象已经有了变化,睡在两溜大炕上的人们,盖的已是新被子和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新棉衣。秦培德轻迈着步子走进来,打亮手电找人。他照遍了每一个酣睡着的人们,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却找见了一件很熟识的光板羊皮大衣,在它下边睡着的,不正是大衣的主人姜殿文吗?
他居然也深入到群众中间,肯同工人们睡在一个工棚里了!这真叫秦培德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又惊又喜地站在那里,看了他半天。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出现在门边,秦培德这才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包二膘。
“您刚来呀?”包二膘小声问:“天都快明了!”
秦培德问:“怎么不见罗寿堂?”
包二膘笑了:“您怎么还上这儿来找他呢?”
秦培德一怔,也忍不住笑了。然后,又指着炕上的姜殿文,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后半晌就来了,给人们开了一下晚调查会,问什么地方有人工造的林子。”
“有吗?”
“没有。”包二膘说着,找到了两把长把儿的小斧子,指着它告诉说:“老兰头打算上长白山找去。”
秦培德说:“走,咱们谈谈去。”
他们俩来到了小仓库,一推开门,就看见罗大婶在给要远行的人包着一包袱干粮。人们一见秦培德,都迎上来向他招呼。
秦培德说:“要上长白山?”
“是呀,到那儿去找找看。”老兰头和老李头同时回答。
“近处,在这小兴安岭上,就没有吗?”秦培德问着坐下来,往自己衣袋里摸烟斗,因为走得匆忙他没有带来。
罗大婶问:“抽烟吗?”她伸手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套烟袋和烟荷包来。
秦培德吸着烟,问:“当年抗日联军,在这里造过红松林没有?”
“没有,没有听说过呀!”大伙寻思着回答。
秦培德问罗寿堂和老兰头:“你们俩也没听说过吗?”
罗寿堂沉思着,偶然一抬头,看见秦培德抽的烟袋,他想起来了,兴奋地喊:“对,他说过!大荣说过!”
他指着那烟袋——周大荣的遗物,顺手就拿起桌上的烟荷包,接着说:“有一回,他去送给养回来,告诉我,正赶上他们埋葬一个政委,他也帮着参加了……”
“那政委是不是姓姜?”秦培德问。
罗寿堂寻思了一下:“对,姓姜。”
秦培德高兴得露出了笑容:“埋葬时候的情形,他都告诉你了?”
“他都说了。对,那是个地方!”罗寿堂也露出了笑容,忽然又问起秦培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省委杨书记才告诉我的。他就不知道后来长了没有长。你见过吗?”
“没有。”
秦培德拿着周大荣的烟袋问:“你替他去送信的那一回,没有经过那坟头?”
罗寿堂说:“到哪儿天已经黑了。”
老兰头等人见他们俩一问一答,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忍不住纷纷插起嘴来:“怎么回事?”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
秦、罗二人都笑了。秦培德笑着站起来,对罗寿堂说:“走,咱们这就看看去。”
然后又对老兰头等人说:“走着告诉你们。”
罗寿堂说:“道儿太远,你别去了,我跟老兰头去吧。”
秦培德说:“不,不马上看看不放心啊!”
他说着已经拿起一把长把儿斧子,往外走了。罗寿堂顺手捎上罗大婶给包的那一包干粮。
两天后的下午,姜殿文在局长办公室里,正在摆弄新置的“油锯”,他开动着它,察看它的性能。
秦培德提着长把儿小斧子,从外边回来了。
“回来了!”姜殿文放下“油锯”向他招呼:“我本想自己去看的,结果您又走在我前头了。”
秦培德走到办公桌边,翻了翻桌上的“卷宗”,问:“怎么样?这两天有什么事情吗?”
“从‘303’调到新林场去的工人们,已经出发了……”
“我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
姜殿文擦着油污的手,又说:“罗寿堂的任命,批下来了。”
“好,我已经把他留在那儿了。”秦培德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微笑着说:“我看那儿机械化的条件很不错呀!怎么样,你有工夫去看看吗?”
“我是想去看看作业的情况。”
“好哇,那我跟你一块儿再去一趟。”
“您对咱们的新林场,这么有兴趣?”
“我的兴趣大得很哪!”秦培德说着,乐乐呵呵地笑了。
姜殿文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高兴。
小火车头拉着一列空平车,后边脱着一辆小守车,顺着森林铁道向林木深处驶去。守车里,坐着秦、姜两位局长和生产科王科长。
在新开辟的“老五团”林场里。春天已经给森林换上了新装。满山满谷一片绿,大树发了芽,冰榔开了花,达子满山香,鸟雀在枝头歌唱。
林业工人们在笨重的体力劳动下解放了。拖拉机代替了压得人吐血的“蘑菇头”杠;汽油发动的油锯,代替了人力的大肚子锯和弯把子锯;森林小铁道一直延伸到丛林深处。让小平车直接从楞场上,装上原木,运向山下。
李世宽等人在开着拖拉机,拖拉机像只庞然的大虫,叼着原条从丛林中爬出来,爬向楞场。
老兰头、包二膘等人,在操纵着油锯伐树。
森林铁道的劲头,秦、姜、王三个人下了守车,向“老五团”走来。他们离老远望见林场那边围着一群人,走近了细看,原来是吴玉芬带来了一支由家属和工人组成的业余文工队,在向新任的伐木场主任罗寿堂争吵。
“那你说吧!”玉芬吵吵着。
罗寿堂说:“只有在下晚。”
“下晚?演完了,我们还怎么回家?”玉芬一歪脑袋,这才看见秦局长,就忙向他诉说:“秦局长,你看看!老家里的人,组织了业余文工队,大老远的来慰问他们,罗主任就不肯给时间!”
罗大婶和说书的、变戏法的等人,都围上来向秦局长亲切地招呼。
秦培德跟罗寿堂商量:“就现在休息一个钟头,让他们演吧。”
罗寿堂略想了想,答应了一声:“好吧!”就去叫人通知各工队了。业余文工队也随着到前边去安排场子,王振声让罗大婶拉走说话去了。
玉芬还在嘟囔:“一个钟头?我们的节目多着哪!”
姜殿文说:“少演几个,下回再来。”
玉芬叫起来说:“哎哟,我的姜局长,来回一趟二百多里地,这些老的老,小的小,受得了吗?”
她指着罗大婶等家属和几个儿童,然后又像女儿见了老父亲似的,在秦培德身边央告:“好局长,给我们在这儿盖家属房子吧,哪怕是搭个马架子呢!”
秦培德望了一下,那边越聚越多的欢乐的人群,回答说:“为什么搭马架子呢?要盖就得盖砖房。”
“砖房?”
“对。”
“那可太好了!”玉芬跳着拍起手来。
“不光盖砖房,还要建立苗圃,让你们来育苗,来造林;还要办加工厂,一切梢头木,病腐木、松针叶子,甚至锯末、刨花……都可以拿来制造各种有用的东西。”
秦培德环视着这春天的森林,津津有味地说着。玉芬被带入了美丽的远景,听得出了神。姜殿文却在旁边低下头来沉思。
“你见过一种纤维板吗?”秦培德问。
玉芬摇摇头。
秦培德说:“那板子有各种各样的花纹,比你这身花衣裳还要漂亮。”
“真的?”
“那就是用锯末和刨花做成的。”
玉芬高兴得摇着老局长的肩膀:“那快做吧,快让我们做吧!”
“对,你们妇女将会是多么有用的一支劳动大军,要在森林里占半拉天下呢!”
秦培德在这里说着,那边围满着人群的场子里,早已欢腾一片,变戏法的把才喂熟的小狗熊撒开了,在那里耍把戏哩!
玉芬向老局长说:“这真好!快把你的想法,都办起来吧!”
姜殿文这才插嘴说:“秦局长逗你呢!”
玉芬怔睁着两眼,问秦局长:“是吗?”
秦培德微笑着瞅了姜殿文一下,回答她说:“是得先解决一个问题,要不然,这些想法就实现不了。”
“又是那红松的性格问题?”玉芬问。
“对。”
玉芬泄气了,把刚才那一肚子高兴全给打消了,嘟囔着说:“性格,性格,它哪一辈子才能变哪!”一赌气,扭头就跑了。
秦培德哈哈一阵大笑,接着就向姜殿文招呼,说:“走,咱们看看去。”
“到哪儿去呀?”姜殿文一边问,一边也就跟上走了。
玉芬刚要挤进看把戏的热闹的人群里去,就听见有人在山道上喊:“王科长!”
王振声和罗大婶正坐在场子边沿,一棵风倒木上,说着话。喊他的是夏风,一边喊一边从山道上走来。
“秦局长呢?”夏风问。
王振声往刚才两个局长站立的地方一望,正要答话,玉芬走过来替他回答了:“到那边去了。”
夏风望了一下热闹的场子,走近去,向人们喊着说:“看这个干什么?跟我来吧!”
他高举起手里的公事皮包,拍着它说:“这里边有一件宝贵的东西,得先交给秦局长,才能让你们看!来吧!”
人群中,王振声跟老兰头商量了一下,大声说:“也好,咱们都去看一下吧,那里有一件好事情呢!”
夏风和罗寿堂都喊的这么高兴,这么敞亮。人们一听,互相好奇地问着,猜测着,跟上他们俩走了。
深沟里,“老五团”的“密营”门口,两位局长瞻仰着当年英雄们的居处,从门里边走出来。
“你知道吗?省委杨书记当年是师政委,他就指挥过这个,‘老五团’。”秦培德说着,在小门前站下来。
姜殿文回答说:“我知道,我哥哥就是那个师的副政委。”
“他的坟墓,你知道在哪儿吗?”
“听杨书记说过,可能就在这一带。”姜殿文说着,“可是,我始终没顾得找。”
秦培德说:“我替你找着了。”
“真的?”
“你跟我来吧!”
他们俩一前一后爬着沟坡,向上走去。姜殿文走着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秦培德也走着说:“那天晚上杨书记告诉了我,我撂下电话就找过你。”
这时,他们后边的人声渐渐近了,罗寿堂和夏风领着的工人们,赶上来了。
秦培德引着姜殿文,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对面,是一座开阔向阳的山坡,山坡上没有林木杂树,只有一片幼小的红松林,在阳光辉映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罗寿堂和夏风领着的那一群工人们,也来到了。
秦培德遥指着河对面那片幼林,对大家说:“同志们,就在那里,埋葬着一位革命的英雄,他是抗日联军的姜芳副政委,也是咱们姜副局长的哥哥。”
大家一听都肃然起敬,人群里响起了敬仰和赞叹的低语声。姜殿文迈开急步,在头前先走了。
秦培德带着大家,也随后踏过河中间的石块,向着对岸的山坡走去。那是一片多么清脆秀丽的红松林呵!林中有座略显坍塌的坟墓,烈士的英灵就在那里安眠。
姜殿文急步走着,奔到坟墓前,激动地站下,然后,慢慢地哆嗦着手脱下自己的帽子。大家也都站下来,向烈士的坟墓脱帽行礼。
在肃穆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培德回头一看,是李世宽、玉芬等几个青年人,正在往幼林外的草地上奔去。
这时,夏风就走近他,叫了声:“秦局长!”
他含着微笑拿嘴指了指幼林。秦培德也会心地微笑着,低声问他:“你到杨书记那儿去啦?”
夏风笑着点了点头,走过去问姜殿文:“姜局长,你看见了吗?”
姜殿文正在低头察看坟墓,回答说:“看见了,这座坟该修葺修葺了。”
夏风一听真想笑出来,赶快把自己的嘴掩住了。
秦培德接上说:“不呀,你来看看这个。”
他抚摸着林子里的幼树,忍不住自己心里的兴奋:“想不到当年无心栽树树成荫了!”
姜殿文抬头一看,心里立刻袭来一个欢喜的意念,忙问:“这都是人工种的?”
“对,对!”秦培德高声地回答,他把自己的兴奋情绪完全放开了,马上又问罗寿堂:“周大荣是怎么说来着?”
“红松长,要解放。”罗寿堂回答。
“对!”秦培德立刻又向姜殿文和大家兴奋地说:“当年战士们播着种子的时候还说呢:‘红松长,要解放。’你们看,这不是解放了,这不是长大了!”
夏风也兴奋地指着周围地形,接上说:“而且是在全有光下长大的,红松,它非常喜欢太阳!姜局长,你看见没有?抗联的战士们,给红松创造了新的,完全新的生活环境!”
姜殿文也大为惊讶,连声赞叹说:“是呀,是呀!旧的科学定论,被打破了!”
秦培德的兴奋情绪一直往上升涨:“你们看,更可贵的还在这里呢!通常天然更新的十五龄幼树,有这么高,这么粗,这么壮吗?”他把一根尺子递给姜殿文。
姜殿文接过尺子,仔细量了一下,点头说:“对,您说的对!”
夏风笑着说:“让我们那里的林学家们,到这儿来开辩论会吧!”
秦培德兴奋地喊:“人工更新优于天然更新,这是新的定论!”
工人们被这几位领导人的兴奋感染着,被这个新的发现鼓舞着,也都十分兴奋,十分激动。
这时,玉芬和李世宽等青年工人们,为烈士札了许多花环跑来了,听得这么说,玉芬第一个就抢上来,高兴地问秦培德:“这么说,可以建立苗圃,育苗造林了?”
“可以。”
“可以盖加工厂了?”
“可以。”
“可以造漂亮的纤维板了?”
“可以。”
“可以让妇女们住在山上,担当半拉天了?”
“可以,可以!”秦培德简直兴奋极了,他不住嘴地说:“可以使森林永续更新,永续作业;我们的林业大军,可以万古千秋地居住在山上自己的家庭里,为今人,也为后代,为世世代代的子孙,贡献我们全部的力量了!”
烈士的坟墓上已经堆满了花环。这地方哪里是肃穆的陵园,简直是一片春花开遍的万花园啊!
“秦培德同志,你看!”夏风高叫了一声,从自己的公事皮包里,拿出来一封信,欢欢喜喜地交给了秦培德。
秦培德接过信来,忽然,他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它是被极度的兴奋、高兴,激动得发颤了!
原来那是一封我们非常熟识的笔迹所写的信:“请转交 秦培德同志收 毛泽东缄”
秦培德恭敬地打开信笺,看着信。
夏风在旁边告诉他:“杨书记说,主席很想念你。”
“他老人家结实吗?”秦培德问着,那封信,让工人们抢着去阅读了。
夏风回答:“杨书记说,很结实。把你的工作情况,向主席汇报了,主席要你:继续发扬革命的光荣传统!”
多少个人在围着看那封信,多少个人在挤着向前拥!多少个人的脸上现出了神采焕发的笑容;多少个人的心里,响起了激越的高昂的要求奋进的声音!这声音是音乐,是最能振动心弦的音乐,是最能使人奋发昂首阔步地前进的音乐!
林业工人们又在继续劳动了。
春天是美丽的,每个人心里的音乐是热烈的,劳动起来也就像最热烈的音乐一样,有的是充沛的力量。
夏风和秦培德从红松幼林回来,在新辟的林中通道上走着,谈着话。夏风说:“秦局长!我打算向杨书记提出个请求……”
“什么请求?”
“把你调到我们林学院当院长去。”
秦培德笑了:“你这是要打着鸭子上架呢?”
“真的。”夏风说得很认真。
“凭什么?凭我这个庄稼老粗,就去当院长?”
“凭这个!”夏风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来秦培德的麦秸纸订成的稿本,指着说:“又有理论,又有实践,还不行?”
“算了吧!”秦培德把本子拿了过去,然后才问:“你看了有什么意见?”
夏风说:“我们几个研究员都看了,还拿你的论点,当做辩论的依据呢!”
秦培德笑着说:“可也没有辩过人家呀!”
他们俩继续走着。
夏风说:“说真个的,听说省委是有调动你工作的意思。”
秦培德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想请求省委,调我到黑河去。”
“到更艰难的地方,去开辟新天地?好哇,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跟你去!”夏风高兴地说着,望着秦培德,春风拂过他们的脸。
春风早已吹开了冰河,桃花水激涌在河道里,一排排原木拉着长长的行列,顺水而下。“赶羊人”吆喝着嘹亮而悠扬的号子,在绿荫遮蔽的河岸上,追赶着木排。
森林铁道上,长列的小平车满载着原木,鱼贯不绝地驶向林外。
垛得高高的原木,装载在列车上,跟随在军运列车后边,飞奔着驶向山外。
高大的烟囱林立着,各种木材的加工厂,化学工厂,造纸厂、松针油厂……都已经开工了。
林场主任罗寿堂和老兰头、包二膘、李世宽等许多男工人在一起劳动着,罗大婶、吴玉芬等女工们也在劳动着。
我们的主人公秦培德,还像他刚来的时候一样,一切都未改旧观——背着那个用旧被子打迭得方方整整的背包,拿着那件旧灰布军式大衣,带着十来个和他一起调动工作的干部,向山下走去。
他又经过那一带高地,那一棵粗大的古松,依旧像一个魁梧的勇士执拗地歪着脖子,屹立在那里。可是高地下边的大草甸子,却完全变样了,那里现在可是一座兴盛热闹的新城市。
最后,他们这一批森林的播种者,终于坐在木排上,顺着激涌的桃花水,向远方进发。成批的木排,一排排,一行行,随在他们身后,接连不断地向前流去。
1959.2.16初稿(3.1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