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话凄凉
——亡妻周年祭
光阴荏苒,岁月无情,转瞬间又到了中国的传统节日——七夕节。这个本来充满温馨而浪漫气息的情人节,对我来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天是老伴去世周年祭日,是一段永远难以抹去的辛酸记忆。
望着静谥而肃穆的墓地,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面对坟头嫩绿的小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我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从儿时记事起,自己的成长过程,家庭发展变化的生活轨迹,社会动荡变革给本人和整个家庭带来的种种变迁,以及毕生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拼搏历程……,一古脑涌上心头,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真想仰天大吼一声,尽抒心中块垒。
孤寂的墓冢,静卧在墓地一隅,周围的蒿草,仍然茂盛,枝头的小鸟依旧哀鸣。我每月逢七必来坟前祭拜,烧几张纸钱以供亡人用度,点支蜡烛照亮脚下路径,上几柱清香,以表心香一瓣……,如今我与老伴阴阳两隔,任你有万贯钱千盅酒,一滴何曾到九泉,只不过是亲人寄托哀思的一种最纯朴的方式罢了。细细推理,这也决非没有道理。阳间阴间皆为一理,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者比比皆是。试想一个初涉尘下的弱小孤魂,能不受到强者欺侮?只有大家相扶相帮一段时间以后,才能和睦相处。尤其在那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漆黑夜晚,或是朔风横扫,大雪纷飞的艰苦处境,她们又怎能经得起大自然的无情摧残。而此时的我束手无策,自感有心无力,唯有呆在屋里,暗暗祈祷上苍,对这些弱小的无助者少施加些痛苦的折磨。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命里注定是要和我过一辈子穷日子的。从过门以后,二三十年来为了侍奉双亲,扶养子女,维持全家生计,老伴一直整日操劳,疲于奔命,把整个青春年华和毕生精力都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了子女和这个家庭。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家中的一砖一瓦,目所能及的每个物件,都凝聚和渗透着她的心血,她将一腔激情都倾注在这个小家之中。包产到户以后,虽然再不必每天整时整点去参加队里的劳动,但家务的重担却又落在了她的肩上。秋夏两季农忙时,老伴和家人一起下地干活,每到做饭时,她又要提前回家,为全家人备好膳食;别人饭后休息时,她又刷锅洗碗,扫地抱柴,为下顿饭作好准备。等一切收拾妥当,又该到了下地的时候了,……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星移斗转,岁月更替,周而复始,永无尽头。农闲时节人不闲,繁杂而琐碎的日常家务又由她独自担当,别的不论,就只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天三顿饭又成了她责无旁贷的‘职责’。一直到住院治病的前一天,她还围着锅台转。她就象一个旋转着的陀螺,只要生命不息,就永远转动不止,一直到人生的尽头。可以设想,假若上苍能再赐予她十年、二十年生的权利,她还会顽固的坚守在她曾经坚守了一辈子的那片阵地上。就是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方寸之地,禁锢了她的思维,染白了她的黑发,最终被严酷的岁月风霜吞噬在这个永远难以逃脱的囹圄之中。
老伴是一个在生活中十分节俭的人,毕生的痛苦遭遇和十分拮据的经济状况,铸就了她艰苦朴素的优秀品质。她知道,一碗饭可以挽救一条濒临死亡的生命,一件衣服可以为即将冻僵的躯体带来温暖。一粥一饭和一丝一缕都来之不易,非得经过艰苦的付出才能获得,这些都是大自然恩赐给人类赖以维持生命的宝贵财富,怎能让它从我们的手中浪费掉,那是极大的作孽和“造罪”。况且终生以来物质极度匮乏,时刻珍惜都唯恐供不应求,哪里还敢有浪费的念头。如今粮食年年有余,她还是舍不得丢掉每一粒粮食,把剩饭剩菜舍不得倒掉,由她自己统统包揽。在穿衣服上,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周围人戏称她就那么几件衣服,终年倒过来倒过去轮换着穿,好象永远没有变化。她还经常劝阻儿女们再不要为她买衣服,说衣服穿不烂,扔了怪可惜。以致在她去世后,衣柜里还有几件从未上过身的新衣服!
她是一个心地纯真,心肠非常善良的人,好像对每个人都怀有怜悯之心。谁家若有不幸之事,她都会竭尽全力前去帮忙,只要自己力所能及的和自己所能提供的东西,她决不吝惜,把别人家的事看的比自己家的还重要。但是,她有爱人之心,却无识人之明。在她去世以后,和她曾经关系融洽,过往甚密的几位伙伴却表现得甚为淡漠。我们并不奢望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也无权责怪他人对自己的态度好坏,更不苛求别人能同样掬一把同情之泪,只是惊叹人情之冷暖及世态之炎凉。当老伴在世时,她们就象一群喂熟的犬类,整日尾随左右,一旦主人罹难,立即‘树倒猢狲散’,弃主而去,倒还是几位平日里交往平淡,关系一般的相好,处处相帮,事事料理,其行其意,实实令人铭记动容。
老伴性格内向,单纯率直,但具有这种性格特点的人往往又会陷入执拗,固守死理的精神怪圈。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利用了她这一致命的弱点,狠下猛药,将她拖到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以致在这个肮脏的旋涡之中,断送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直到临终,她都没有回过味来,没有彻底认清这个深不可测的陷阱,误中了别人的圈套,最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一些专营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吃自己的饭,操别家的心,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嘤嘤嗡嗡,穿梭于乡亲邻里之间,挑动得妯娌不和,婆媳反目。她们唯恐天下不乱,好象社会太平了,她们就没有热闹可瞧似的。过去在毛泽东时代,整天噤若寒蝉,连个大屁都不敢放,唯恐说错一个字,被收容在生产队的圈子里,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说东道西。如今言论开放,条件优越,不知珍惜现实,享受生活,反而不守安分,甚至集会结社,宣传迷信,传播邪说,为别有用心的人作了喉舌和炮灰。在某些风清气正的坊间,此风受到了有效的遏制,然而大部分乡村沉渣泛起,邪说日盛。试想,这样蔓延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轻则淳风渐衰,民俗颓败,重则妖言四起,祸乱陡生,只会增加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成了社会滑向落后和愚昧的助推器。
我的老伴就是这类邪说的受害者。她经不住煽动和蛊惑,对那些异端邪说深信不疑,虔诚的随她们烧香拜佛,化缘修庙,尤其是在某些人的奉承和鼓动下,认不清形势,丧失了理智,勉强的出头露面,从而冲撞了一些当权者的利益,致使她为了集体的事情而招来无端的攻击和侮辱,而她在精神上的极度重压下,还每天永无休止的在建庙工地上参加劳动,同时,她又在‘吃斋可以获得超度’的信念支持下不食荤腥,导致营养不良,体质下降,精力严重不足,就在这样一个处处受到制约,内外交困的环境下,即就是一个铁人,也会被消蚀三分,何况一个凡胎肉体的弱老女性,能不积劳殒命?她的体力严重透支,已经挣扎到濒临崩溃的边缘,从第一次入院查病到去世,仅仅只有五个月时间,绝情而性急的上苍就残酷地剥夺了她的权利,留下诸多遗憾而无法弥补。
在最近两三年间,我和老伴曾经发生过不少矛盾和摩擦,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专心在外挣钱,对家中操心不够,把繁重的家务都抛给了她,使她有了怨气无处泄,满腹委屈无处诉,久而久之,对我产生了反感,而我为了避免矛盾升级,当她唠叨时,常常远而避之,这样使两人的隔阂进一步加剧,而这种状况,正好给一些对我早已怀有成见的人造成可乘之机,他们借此极尽造谣挑拨之能事,又充分利用了老伴爱听恭维不辩是非的弱点,恶意中伤,挑拨事端,因此,连老伴也认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使家庭环境和氛围经常充满火药味。这也让我深深的感到,前途是暗淡的,没有幸福,没有欢笑,终生再无牵挂,还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必要,因为连我最亲近且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伴都听信别人的谗言,简直成了忌妒者攻击我的帮手,因此我也曾一度产生过出世的念头。当她心情稍微平静的时候,我也曾不止一次推心置腹的向她表明过我的观点和态度。我向她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和丈夫,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假若把人世比作一个大森林的话,我就是一个不成材的歪脖子树,终生碌碌无为,毫无成就可言,我夜以继日苦搏,唯恐不能养家糊口;不是我嗜钱如命,而实在是过去穷怕了,时刻怕入不敷出,使家人受到艰难。每当稍有积蓄,不只考虑当前,还要顾及日后,就象过年不能只管过好正月初一这一天,因为还有三百六十四天在等着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切酸甜苦辣尽在不言中!
我不是一个不知节俭,挥霍无度的人。我深知持家不易,挣钱艰难,我吝惜每一分钱,因为这钱上沾满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我终生都把劳动作为一种乐趣和精神寄托,从未将它视作体力消耗和负担,每一刻的闲暇都会感到无聊和不舒服,只有在紧张的劳动中才会忘记一切,丢掉所有的烦恼,不去翻阅痛苦的记忆,不去展望前景与未来,不去感时伤世和评点人生。劳动真正成了我抚平创伤愈合心灵的催化剂。
我知道,老伴在家中有时对我态度粗暴,是在发泄怨气。她对我是恨铁不成钢,怨我不成器,没有给全家带来幸福和荣耀,没有丰富的退休金,没有耀眼的光环,使她在别人面前黯然失色,总好象低人一等。她有这种想法,并非没有道理,也决不是空穴来凤,在她身旁也确实有人经常炫富,时常向众人炫耀自己的老公如何有本事,如何受人吹捧,在社会上如何荣耀,每月要领多少退休费,又如何供她肆意挥霍……,这种鲜明的对比,使我老伴在精神上和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自己感到处处不如人,事事低三分,同吃一泉水,差异竟如此之大。事后,她也许会弄不明白自己倒底是气从何来,自己发泄以后,别人能否接受,对家庭成员有无伤害,对自己本人又有何收益?以那次去北京旅游为例,就足以说明那种强烈的逆差心理让她的精神受到多么大的伤害,让一次本来愉快的旅行反而为她平添了许多思想负担和不必要的诸多烦恼。
这次出游,本村共有七人。我因住院治疗眼病无缘陪老伴同行。另外六人是三对老夫妻。“夫荣妻贵”,三位皆为退休干部,老伴们跟着沾光,我老伴倘若思想开朗,她会这样想:“你们领国家的钱,能外出旅游,我不拿国家的钱,照样和你们同出同进,并不比你们差什么”可是她却反其道而思之,有一种自卑心理在束缚和左右着她的思维,自责和愧疚在折磨她的心灵,反而认为自己不该用儿女们的血汗钱,和他(她)们结伴同行。在此后的几年中,她都暗自喟叹,深深谴责那次北京之行是她一生中最荒唐的一次行动。致使儿女们想让母亲排解烦恼,以达到舒心愉悦的初衷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
对于家庭中的内部矛盾,我总想选择适当的时机,召开一个家庭会议,大家可以排除一切外来干扰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思想交流,当众拆穿某些人的阴谋伎俩,让家人明辨是非,不要中了别人的反间之计,干出一些亲痛仇快的傻事。我想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设想没有来得及实现,她就急匆匆的被病魔征服,给我连个忏悔的机会都不留,最终她糊里糊涂的带着遗恨而去,这种悲凄的结局,也使我遗憾终生。
老伴走了,她走得如此匆忙,极不情愿的离开了她永难抛舍的亲人,离开了她曾亲手缔造的家庭,离开了令她留恋不已的世界。她的去世给整个家庭和所有亲属都带来极大的悲痛和打击,这个巨大的损失,是任何人也无法估量的。
她去世以后,一位知情人曾这样评价她:“……她心地善良,朴素纯真,但最易受人利用,自己难辩真伪,使别人乘虚而入。对某些人崇拜得五体投地,有时简直是发展到走火入魔。岂不知这种人正是她家庭矛盾的制造者,有时思想甚至畸形,能够容忍天下任何人,就是唯独不能宽恕自己的身边人……”。
这种评论是中肯的,我也始终弄不明白其中原委。这种现象是否就像某位名人说的:“正因为爱之切则恨之深”……。
她走了,走得那样决绝,却把无限的孤寂留给了我。过去,每逢星期天,三个女儿都会带着孩子们到娘家来探望。大人小孩围坐一起,包饺子,拉家常,欢声笑语,一派热闹景象,自她去世以后,这种场景再也不复重现,整个庭院常常冷清无声,寂静得令人窒息。闺女们偶尔来家也都是寡言少语,神情凝重,望着灵前遗像,唯有默默垂泪。
前些年,有则报导称,某位社会学家调查发现,日本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人惧怕孤独。这个结论是片面的。难道中国不是如此吗?没有经历过孤独折磨的人,决没有孤独的感受。这种理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象一个从未缺衣少食的人根本体会不到忍饥挨饿的那种滋味,甚至会认为那只不过是天方夜谭。有段公益广告语说得好:“……光阴是无限的,而父母的生命是有限的。多陪陪老人,少留些遗憾。”这真是金玉良言。
老伴的去世使我的心灵缺失了大半,感觉没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乐趣,要不是有点小小的心愿在支撑,确实愿意随她而去,最根本的是因为我觉得亏欠她的太多,今生是无法偿还了。过去不管我何时回家,总有热饭等待着,如今常常是大门紧闭,冰锅冷灶,进门开门,出门锁门,孤单凄苦,形单影只,有怨无处诉,有泪向谁洒?我还想继续再听她几年唠叨的话语,再看她几年瘦弱而单薄的身影。“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转眼间周年将至。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的心。“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要是还有来世愿她以此生为戒,一路走好,也恳望世人以我为戒,莫要贻误他人遗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