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 受 任 务
那是1946年的二月,日寇投降后的半年。我在胶东文协胜利剧团担任副团长期间,积劳成疾,一场大病住进了休养所。
当时的休养所设在新解放的莱阳城里。原占据莱阳城的日军,在胶东我军的进攻下,撤退到烟台、青岛。莱阳县城成了胶东党政机关的所在地。
县城新解放,百废待举。不少单位仍借住民房。休养所也不例外,医疗设备简陋。但对我这样平时工作劳累,头晕发烧的轻病号,仍不失为休息治疗的好场所。
休养所的伙食比较好,吃细粮,还能吃到点肉。城外有果园,盛产莱阳梨,皮薄肉脆,香甜可口,名扬全国。记得去秋的一个下午,随同剧团几个同伴,到结果累累的树下,园主人让在树下吃个饱,但不能带走。
工作时忙得什么也顾不上想,一旦离职休养,空闲的时间就多了。我想起去年八月下旬,在山东分局党校学习时,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同学们相互转告,喜出望外。听到朱总司令发布命令,向城市进军。党校的同学坐不住了,学习宣告结束,并公布学员离校去向。我回到省文协,秘书长刘导生征求我意见说:胶东文协主任马少波欢迎你到胶东工作。
我是1940年1月随同抗大一分校来到山东敌后,途经鲁西,战斗在鲁中、滨海、鲁南,唯独没去山东较富裕的胶东。因此,表示服从组织分配,跟随马少波到了莱阳。
胜利剧团有团员六十人,平时排练节目。不久烟台解放了。剧团奉命到烟台演出,慰问刚解放的烟台人民。我们演了新编历史剧《闯王进军》和大合唱“夜雾散了”,盛况空前,取得了巨大成功。
在入所休养前,学习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城市工作的决定,按照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城市工作提到党的日程,号召熟悉城市与城市有联系的党员,积极参加城市工作。
半个月的休养期间,经常盘旋脑海中的问题是参加不参加城市工作。我是愿意参加城市工作的。听了传达,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投降,抗日战争胜利,但人民革命尚未彻底胜利。躲在峨眉山上消极抗日的蒋介石,要来抢夺胜利果实。共产党 八路军浴血抗战八年,大中城市还有待解放。今后谁能占据大城市,对革命的最终胜利,起巨大作用。在我军尚未能强大到攻占大城市并守住他,派遣熟悉城市的、 经过考验的党员干部打入城市,了解情况,这是党高瞻远瞩的战略决策。
可能从党组织考虑,派遣什么人去最合适,必须具备两个主要条件:一是对党忠诚可靠,绝不叛变;二是熟悉城市情况,能站稳脚跟,并能机动开展工作。
我具备这些条件吗?城市生活并不生疏。我出生在上海,高中毕业后做了一年电报局职员,家有六十高龄老母,众多亲友,社会关系对掩护我有利。我也考虑过困难,困难之一 —— 危险。在敌占大城市进行革命工作,稍有疏忽暴露,便可能被捕坐牢。
困难之二;秘密工作无经验,能否完成党的使命无把握。这些困难不难克服。革命工作焉有不但风险的。八年抗战,多少战友为革命捐躯了。从上海奔赴延安,入抗大进鲁艺,两次东迁,转战太行 沂蒙,艰难困苦都过来了,从敌人扫荡中冲出重围,九死一生。为革命牺牲重于泰山,死都不怕,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至于城市秘密工作没做过,就不能做吗?人哪有会了才去做。刚参加革命时连抢都不会用。一次演习,投掷手榴弹,没拉导火索就扔出去了,闹了个大笑话。后来枪炮声听多了,心就不慌了,实弹射击学会瞄准 还不是到了革命队伍里现学得吗。天下无难事,只要肯钻研,没有学不会的。现在的问题是组织上同意不同意你去?
于是我写了申请,自我介绍我熟悉城市的情况,否则组织上如何审批呢。有人问,你申请参加城市秘密工作,是否内心有不可告人的私人动机呢?对此,不能否认,人是有感情的,对别离八年之久的父母兄姐,若不想念,这是不正常的。对一个为国家兴亡,投笔从戎的革命者,岂能把父老兄弟养育之情轻易忘怀。当然,,想家是人之常情,不能因想家而脱离革命,甚至不经组织批准而开小差。
国亡则家不保,抗战胜利了,得到组织批准,与久别亲人会晤,享受天伦之乐,在不违背革命利益的前提下,内心有这个愿望,是不可厚非得。
申请报告送交组织了。休养结束,回到剧团五天后,马少波告诉我,胶东区党委组织部让我去一下。接见我的是位姓邹的同志,年纪三十上下,带点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他说,接到了我的申请,请你来详细谈一下你熟悉的城市及家庭情况。我告诉他,1918年出生在上海南市一个海员的家庭里,有三个哥两个姐。抗战开始前半年,我家迁到旧法租界南阳桥,两个姐先后出嫁,四个兄弟与父亲先后都有工资收入,家庭经济日渐好转。八一三沪战爆发后,父兄俱西迁汉口,重庆。家中只留老母看家。我若回上海,可以与老母住在一起。本人1938年四月在抗大四期学习时入党。在鲁艺学习音乐,山东分局党校整风学习。在抗大一分校文工团任副主任,写了一些革命歌曲,是个文艺战士。
这次谈话,谈了两个多小时,让我回去等待。不到一个星期,调令下来了,让我到区党委报 道。
战争时期行装简单,打好背包背起就走。拿了组织介绍信离开剧团,除了马少波、倪左平等几位领导知晓外,团里不事声张,不送行。到了组织部,由邹崙接见,安排在部里住宿,阅读有关城市秘密工作文件刊物及上海报纸,不要外出,不与外界接触。
邹崙与我多次长谈,才知他是城市工作部的负责人。他给我的任务是:打入上海,长期隐蔽单线联系,不与上海地下党发生组织关系。在这期间,我阅读了申报,新闻报,熟悉上海近况,探讨了如何到上海的路线,到达上海后如何把安全到达的消息告知邹崙。
商定的办法是安抵上海后,在申报或新闻报上用林岳的名字登一则寻人启示,邹崙看到报纸后就能判定安抵上海。我家里的地址已留给邹。
回上海的路线有两条,陆路坐火车,上下转车诸多不便,不如走海路,找可靠渔船直驶上海。
准备工作包括换装,脱下军装,穿上长袍,戴顶礼帽,宛似管账先生。凡有文字如笔记本、歌本、书本等一律不带,以防被检时暴露身份。拿到一笔活动经费,有三两金子,一万元北海币,让拿到石岛办点海货,换点法币。就这一笔费用,以维持生活,争取找到职业,挣钱支撑日常生活开销。
二. 旅 途 风 险
议定在石岛搭船,从莱阳到石岛有三四百里,派了个通讯员,各骑一辆自行车,走了两天,到石岛后,通讯员找到镇领导,送上介绍信。负责人表示信中所提找船 换币 办货俱可办到 。在镇里 ,遇到一位叫金源明的,也要搭船去上海,有人作伴,甚是高兴,金说上海不熟,要我协助,我把家里地址告知。
在石岛上停留了一天,事情都办妥了。我到一条宁波人驾驶的运货船,办了几十斤海参与虾仁,约定翌晨上船。船老大与水手有五 六个人,船无动力,是沿海走的帆船。当与船老大攀谈,说起宁波家乡话,同乡见面,格外亲切。快开船了,金源明还没来。送行的人说:金一早搭上另一条船先走了,到上海会去找你。船沿着东海边,走了七天七夜碰到风浪,船颠簸得很厉害担心若翻船淹死无人知晓。然身在船里只能希冀不出事故,与船上人朝夕相处,趁机询问船到上海,停泊何处,有无检察人员。船老大一再表示,保证安全,要我放心。他说:我们这条船开进吴淞口后就不走了,那里没人检查,有公共汽车直达北站。
诚如船老大所说,经过七昼夜乘风破浪的航行,我们平安抵达吴淞口。我背起虾仁海参,坐上公共汽车到北站后,坐三轮车直达吉安路老家。
三. 站 稳 脚 跟
这一天是3月26日,离开老家整100个月,游子回来了,不知老母在否?我记得家住二楼东厢房,当我奔上楼梯,走进家门口,碰上个不认识的老妇人,问我找谁?我说这就是我的家呀。你是谁?在说话间,房间里出来个矮小的妇女,“谁呀?”多么熟悉的声音。
“娘,您的小儿子回来了”,我边回答,边把带的海货放下。
娘抱住我,流下了热泪。回头对那老妇人说:“李妈是小先生回来了,快去弄水洗一下。”
平安到家住下,穿着这身长袍,如何出门?翻箱倒柜,找出哥们留下的旧西服换上,又到弄堂外面的理发店整修门面,然后去澡堂洗了个澡,浑身轻松,疲劳顿消。
母子久别重逢,多次促膝长谈,才得知父亲1939年从武汉回到上海三年后病逝,在银行工作的二哥也因割盲肠感染而死。大哥、三哥在重庆中航公司任职,大姐在宁波乡下,二姐则在芜湖。
母亲问我这几年的情况,还拿出一张我穿军装的照片(这是我在1938年初照的,当时是国共合作还通邮,就寄张照片回来)。我对母亲说,儿子当兵打东洋鬼子,把他们打跑了,抗战胜利了就回来了。但对外人我只讲是从大后方回来的。因为当时,在重庆的国民党政府迁回南京,不少政界要人被称为接收大员,居民一般不去过问回家的人来自哪里,除非自己讲出来。
住在家的头几天,我买了申报,找到报馆地址,草拟了寻人启事,准备去登广告。正在这时,李妈告知有人来找。回来没几天,除了邻里i,应该没人知道我回来,哪来的朋友?还指名道姓的来访,赶紧出门去看。
原来是金源明。连忙让进屋,递烟倒茶,并留他在家吃饭。告诉母亲:是一起来的朋友。
当我问金,比我早搭船走的,怎么今天才来找我?金说:“他搭的那条船在途中被风浪掀翻,幸离岸不远,随身带的衣物全被海水吞没,只身上岸,步行几天才摸到这儿”。对朋友遭受不幸,深表同情,我宽慰他,对他的困难给予帮助。他要去找人,我把路指点给他,并给他一些钱。几天后,他办完事要回山东,对我的帮助一再致谢。问我有何需要他帮助的。
我在想,我已平安抵家,要把这个好消息带给邹崙。登报是个通知的办法,多少要留点痕迹,而托可靠的朋友带个口信,且更安全可靠,于是我把平安抵家的消息,托他回去面告领导,金一口答应:这个好办,一定捎到。
托金源明给组织捎回安抵家的消息,也就不再去登报,以为没这必要。这样做,对否?要看今后实践,这里暂且不提。
四.职 业 掩 护
老母健在,有了住处也站住了脚,就的解决生活为题。带来的海货托人卖掉,换成钱,连同随身带来的钱,维持三四个月还可以。长期打算,就得找工作,每月有工资收入,也能掩护秘密使命。
在上海找工作不易,要找到比较理想的有保障的工作更难,我特别关注报纸上的用人广告,僧多粥少,徒劳奔波,一事无成。我曾到芜湖看望二姐和姐夫,他们正想迁回上海,也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经过五个月我才找到了工作,如果不是社会关系的帮助,恐的长期待业。这得归功于比我年长十二岁的大哥。他是中国航空公司机航组的主任秘书。在公司任职近二十年,他随同公司从重庆迁来上海。由于1937年11月我到武汉征求他同意才到陕北去的,这次在上海见面,他当然知道我的底细,因是亲兄弟,他又不在国民党军政机关,没有利害关系,没必要出卖亲弟,若告密出卖,对他纯害无益。一个没有工作的弟弟在家,他能不养活?这就促使他去找些熟悉的朋友给弟弟找工作。经过三个月的努力,通过一个在印度加尔各答机组的朋友,时任上海中央信托局副局长的帮助,介绍我进了信托局储运处任职员。进局需要个有身份的保证人,这个保人便是在航空公司当处长的大姐夫。我是1946年8月进局,考验期半年,如称职,就可以录用为比较有保障的局用人员。
五. 组 织 工 会
有了正当职业,每月有固定工资,生活有保障,作为一个党派谴的秘密工作人员,就要考虑能为革命做些什么。
领导我的邹崙告知到上海要长期隐蔽,能找到什么职业,只要不损害党的利益都可以干。隐蔽意味着不要暴露身份,要耐得住寂寞。一时没有人来联系也不要着急,有朝一日需用我时,会有人来联系的。可是长期隐蔽决不意味着无所事事,消极等待。只要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人际交往是可以进行。教的朋友越多,情况越明。
我在储运处担负的职责是文件收发,通过文件往来,能与处里的经理 ,工程师接触,也知道属于储运处的物资仓库有二三十个,分在沿黄浦江各码头旁。我也曾走访过这些仓库,得知仓库除领仓外,还有堆装工与栈司,小仓库有三五个职工,大仓库则有十几个人。经过多次接触,得知这些仓库职工,都是临时工,工资少,职业无保障,稍有疏忽就可能被解雇。
进局半年内,结识了一些同事,其中有拦路码头仓库的陈智元,东大明路仓库的张永发,第三码头的史新法,以及储运处的公务员张兰生等。经常在一齐聚会的还有黄深庭 、沈赓耀等。都有职业无保障,唯有组织工会结成团体,有个依靠的愿望。
当时乍浦路有个仓库理货业工会负责人叫陈全荫联系结果,陈表示在仓库工会下成立中信局支部,就不必向市社会局申请备案。于是在中信局所属仓库职工中进行会员登记,几乎所有在仓库工作的都报名登记,会员人数达到127人。召开成立大会,选举出包括我在内的支部五人委员会,会长推举黄深庭担任,每月在仓库工会开一次支委会,有事则及时增加。
1947年3、4月间,储运处解雇了七名仓库工人。被裁职工请求中信局仓库工会出面,要局方收回呈命。支委会多次开会商讨对策,决定选派张永发、黄深庭代表工会向局领导情愿。提出不能无故解雇工人的要求。局方以工会不能干涉局方任免人员权为由,加以拒绝,但以原发一个月薪改为增发三个月工资作为遣散费,使辞退的职工得到些经济补偿。通过这一事件,仓库职工感到工会在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上,能为他们起到点作用。
到六、七月间,局里要所有临时工签订契约,这个契约规定局方有随时解雇职工的权利。中信局工会支部对有关职工切身利益的契约要否订立,展开了讨论。认为这一契约对职工不利,若契定宛如定了卖身契,即决定抵制。局方见职工没人签,便把工会会长黄深庭召去,软硬兼施,要黄首先签,带动临时工都签,并许愿黄签后可优先转为局用。于是黄首先签订了契约,一些原坚持不签的也动摇了。支部委员会认为,黄被局方收买,已不能代表工人,支委会决定撤消黄的会长职务,并推张永发为会长 ,
到这一年十二月,由于内战扩大通货膨胀,法币贬值局里给职工发年终补贴,局用人员多发一个月,而处用人员则发半个月的。引起全局处用职工的不满,处用职工提出一样的职工,两样的待遇,处用人员难道只过半个年吗?由于工会出面,推派代表交涉,在局里墙外张贴标语,声称不达目的,即将举行罢工。在全体处用人员团结一致斗争下,局领导终于满足了处用职工的要求,获得与局用职工同样的年终增发一个月工资的补助。
六. 联 系 周 公
一个党员最大的痛苦是什么?答案可能因人而异。但对我这样一个远离组织,单独行动失去联系的党员则感到莫大的痛苦。平时过组织生活,感觉不到,如今,1946年过完了,胶东党组织始终没派人来联系。
起初以为长期隐蔽,组织上没到需要联系我的时候,自己要耐性,不要犯急性病。可时间一长不祥预兆笼罩心头。难道金元明没有把安抵上海的消息告知周崙?既然金来上海时翻了船,几乎丧失生命。那么,回去能否平安无事呢?即使回到石岛,告知石岛党政领导,能否保证他们按照胶东区党委的介绍信告知邹崙呢?
这就想起不按约定在申报上登寻人启事的联络方法,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登了报,邹崙一定能从广告上确知我已安抵上海老家,那不管多长时间等待,也能心安理得。如今我没登报,组织上没见到约定的联系方法,怎能不怀疑出了意外,又怎能派人来冒险联系呢?那么,再补登一个寻人启事怎样?如果在抵沪后一两个月内补登还有用。时间越久登的效果越差,这个办法就不灵了。怎么办?能回胶东找党组织吗?再找来的时候搭乘宁波那条船吗?难办。
正在无计可施时,见1947年2月的文汇报载周恩来、陈家康在思南路17号周公馆召开记者招待会,答记者问。周恩来是我党的中央领导人之一,若能通过他与党联系不会错。可是怎样才能接近他呢?只有参加招待会,可是自己不是记者,又如何能参加?忽然想起手头曾有别人给我交换的一张名片。那是几个月前,我去订《联合日报》,与报社的人交换得来的。名片上的头衔是联合日报记者,我何不拿这张名片作为参加记者招待会的入场劵呢?想到此,在规定的日期我骑自行车赶到会场。见门口有一人,我把名片一扬,说句参加会的,那人一指里面的大厅,说已经开始了,快进去吧。
这是间能容纳百把人的大客厅,会已开始,讲话的正是周恩来,围坐在四方上的穿着各式服装的人,显然是中外报社记者。我在角落上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落座后掏出小本记录。这次周恩来讲话的内容是指责国民党军队违犯停战协定,向解放军防地进攻。他列举事实,说明中共领导的军队一贯采取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政策原则。他话讲完后,接着由中外记者提问,答问后宣布散会,但仍有一二十人围着周询问。
我趁这个机会,问会场的工作人员,有事要找陈永康。不一会陈永康来了,我说找个地方说吧,于是陈领我到另一个房间,问我什么事。我把情况一说,他听了几句就说:我还有事,另外找个人跟你谈吧。我点头,陈说你就在这房里等吧。
跟我谈话的叫王凝,我就把党派遣来上海,迄今未来人联系,请求代为联系,王注意倾听。不加评说,等我说完。他提出:你写个书面材料,把你的情况详细写一下再作答复。我要他约个时间,好把材料送去。他说:甚么时间写好就甚么时候来吧。进门就说找王凝好了,离开周公馆回家,花了三天时间就把书面材料写好了,又仔细校对一遍。第五天就又去了周公馆,顺利找到王凝。把写了十多页的经历及请求联系的事递给王凝。他略翻了一下,便说放在这里,过一个星期来听回音。过了一个星期,这也是第三次进周公馆,熟门熟路地找到王凝的办公室。王凝在,这次是他主谈:材料看过了,你要联系的事有困难。我们是公开身份,不能直接与胶东区委联系,只能告诉中央,让中央与胶东联系,这一联系只可与中央联系时顺便提及,能否联系上得需要时间。我问若联系上就通知我好吗。他说:我们找你不方便,还是你过半个月来问吧。这时已到三月下旬,国内战争越来越烈。国民党发动重点进攻,攻占张家口,要中共驻沪代表团搬走。报载,周要在撤退前召开记者招待会,抗议国民党撕毁双十协议扩大内战,并监视代表团的活动。
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我要知道是否给我联系上,这就得去问王凝。可是中共代表团能进去吗?是否有特务把门?进去是要冒险的。冒险也得去,不去怎知结果。否则代表团搬走了,还能找谁?能否找个安全办法?考虑结果,还是采取冒名顶替的办法。
记者招待会再三月下旬的一个上午举行。我骑车快到思南路17号时,骑慢些经过大门时,见里面有两个人坐桌旁把守。这是甚么人?是特务吗?不必惊慌,我从容进门,这两个人都站起询问:我掏出联合日报名片,来问代表团几个问题。然后把预先写着问题的稿纸递给他们看。这些问题是用中共对立面提出的一些质问。这两个人看罢问题纸还给我,要我登记,,我就用名片上的姓名、单位填写后让我进去。
院子很大,先进大厅,然后转到与王凝谈话的房间,王凝见我进去,吓一大跳:外面特务把门,我们已失去行动自由,你不惧怕暴露身份的危险吗?于是我把利用报社记者名片来提问题作掩护,要了解联系的结果。王凝这才放低声音说:目前情况恶化,代表团即将撤离上海。你联系的问题,中央没有答复。你赶紧离开吧,这时听到有脚步走近声,我就提高嗓门,把准备的最后一问题提出,王凝也提高声音回答。我的目的达到,立即收起记录辞行 。路过特务,出门骑上车子,便朝往家的相反方向骑行。过了几条街,停车装着系鞋带往后张望,见无人跟踪,才放心回家。
七 、调 往 下 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仓库工会中信局支部五个委员,我是在幕后起指挥作用的一个。虽不公开出面,也不能瞒过局方耳目。在工会抵制订契约的斗争中,1947年8月的一天,帮助我进局的沈副局长找我谈话,对我参加工会活动深为不满。提出要不辞去工会职务,就得辞去局里职务,在这次带训斥的谈话中,我默不作答,不置可否。过后,我思考职业不能丢,这是维持生活的经济来源。而工会呢,这是联系群众的革命工作,否则,怎能算得上为工人阶级谋利的党员呢?暂避风芒,少参加工会活动,但委员不辞掉,更隐秘的保持联系。过了几个月,争取处用职工年终也补发了一个月的补助。取得胜利的第二天,突然接到调我去南京下关中信办事处工作的通知。
我明白,这是对我参与工会的惩处。在庆祝斗争胜利的群众集会上,我把调动工作的消息讲了之后,引起不少会员的愤怒。当即有人提出联名向局方抗议,要求收回调令,当时签名的就有四、五十人之多。这个签名送上去了,局方没有答复,是否坚持下去,拒不服从调动呢?对此,想的很多。
如果坚持不服调动,就得依靠群众力量,而群众对共同利益拧在一起,现在为一个人的事,能否齐心?反使请愿的积极分子暴露,对今后的斗争不利。至于我自己,组织上并未交给我搞工运的任务。硬顶下去,有违长期隐蔽的方针。再说,局方调我离开上海,表明他并不掌握我的真实身份。否则,他就可以把我逮捕,至少以共党嫌疑处置。后来我与工会几个熟人表示,调走后,家仍在沪,每月回来一次,仍可联系。
八 、 四 方 历 险
调下关后,新环境、新同事、僻处一隅、消息闭塞。一个月才回上海一、二次,和战友们通几次信,得到的消息比在上海既少又不及时,对这种情况很不满足。
迫切需要了解当时解放战争进展情况。我党的消息没有来源、得不到。从国民党反动派允许出版的、标榜中立、进步的报纸上固然也能看出某些问题。例如,根据战争地点从小城市转到中等城市甚至大城市,可以看出我军在胜利前进。从报上登的共军伤亡人数越来越多的报道,得出战争越打越大和我军越战越强。这些都得反面看,而且终究是些片段,局部分的消息,不能满足自己渴望了解战争全局的心愿。
了解当时形势,还不是目的的本身,重要的是安抵上海两年多了,掌握了一部分党需要的情报资料,不能及时的汇报给党,这些情报起不了甚么作用,更迫切需要的是党的指示,有了这些指示,才有目标和方向,明白自己该做甚么,如何去做。
既然党不来联系两年多了,为什么不亲自回解放区联系呢?可是回解放区谈何容易,暂时只能等待时机。1948年6月,这样的时机来到了。家中来电:“母病危速归。接电后,立即向办事处万长琛请准假。打电话给当时在南京中航公司办事处任处长的姐夫项本清,他也已知,让我立即去公司,他给我买好飞机票,他自己离不开,让姐姐和我搭同机回上海。
赶到上海母亲已故去了。我也不说当时心情如何难受,别人告我母亲临终留给我那些话,以及如何安葬经过。只说按中信局规章,直系亲属丧假有半个月。料理丧事三天就完了。我在想能否利用剩下的假期到解放区去。
先考虑去的路线,走海路,顺我前年来时路线走,吴淞口安设检查站没有?能找到去胶东解放区的渔船吗?没有熟人介绍,怎知他可靠?挨船去问暴露目标。走这条路费时太长,光一来一回在海上航行就得十四天,到达石岛找到党组织还得几天汇报、请示又几天。加在一起快一个月。我要赶在假期内返回工作岗位,才能不让反动统治察觉我的行踪。这条海路不利条件太多否定了。
要想用尽可能少的时间到解放区,最好的办法是搭乘飞机到青岛,要不了半天。青岛是当时离胶东解放区最近的国民党统治下的大城市。报载战事以发展到青岛外围,那就是说,出青岛不远就可能有我军的游击队。还有个消息是胶济路中断,青岛开出的车只通四方。为了查清四方车站的位置,专门到书店买了一张山东分县地图。
仔细阅看青岛外围都是些甚么地方。看出从青岛往东北方向走是进入解放区最近的道路,打算走两天,汇报请示三天,来回七天,充其量十天,时间够用。事不宜迟,想它就行动。
一般人买飞机票不容易买到,我哥在中航公司任职,这是有利条件。我对哥不好明说去解放区找党,托辞母亲死后心情烦闷,想到青岛玩几天散散心。说实在的,当时母亲刚死,哪有心情游山玩水。我不但托哥买飞机票,还让他给青岛中航公司熟人写了介绍信,给我安排住处,这些我大哥都答应了。
去青岛的班机一周两次,大哥给我买了一张最近的星期五的客票。介绍信写给青岛中航办事处长沈新铭,托他照料我。星期五一早,只带一个放衣物的皮箱,赶到龙华机场,在上午十一时左右抵达青岛机场。
找到沈处长,把介绍信给了他,它让我住在办事处职工宿舍。我在办事处里翻阅当天的青岛日报,上面有一条启示引起我的注意,这是青岛基督教青年会发起到崂山旅行的启示。上面提到本星期日早六点出发,当晚回来。非会员也可参加,报名费一元等等。
看了这条消息后,查看地图,崂山在青岛的北部,正是往解放区去的方向,心想这倒可以利用。随同团体由青岛坐汽车去崂山后,故意慢走,离开团体后,就可以自由行动,向东北方向前进。如遇自己队伍就进去了,如遇国民党军队就已迷失方向作掩护为理由。主意打定,向沈处长借了一辆自行车,找到了青年会,交了报名费,发给我一张旅行证,凭证上汽车。从上海来没带任何证件,这张旅行证对我很有帮助。一心想后天经崂山去解放区。
次日是星期六,一早就离开中航宿舍,到街上吃早点。信步走到青岛火车站,看火车究竟通到哪里?走进票房,青岛外开的车每天一次,只通四方,两小时到达,下午三点由四方往回开。崂山是明天才去,今天没事,何不坐车到四方探一下情况,看有无从那里进入解放区的可能,当天返回。如果崂山之行进不到解放区,转回再从四方进解放区。可惜我的如意算盘由于碰到意外而没有实现。
当时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买好车票,十点左右到达四方车站。下车时看到旅客们排队下车,车门口有人查票。我当时以为是盘查就想避开他,就朝相反方向走,从列车的另一端下车,没有人盘问,漫步离开了车站,往东北方向走。
按自己预定的计划,到四方是来探听、了解情况的。本该除了眼观外,还应找当地群众了解情况,可惜我怕暴露,在火车上没敢和旅客交谈,下了车又离开了人群,走到路上碰到几个行人,也没有向他们打听,就盲目的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出了一二十里路。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村庄,心想从两个村子中间穿过去就是了。谁料离那还有五六步远,突然听到前方喊了一声:“站住”!我以为是对挑担的老乡喊得,赶忙蹲下,心想如能躲过赶紧往回走。眼看挑担的人到了村前,没事过去了,喊声却又传来了:
“快过来,不来开枪了”。这显然是对着我说的,他们发现了我。可我还不想起来,见我不走,打过来两枪,听枪声是朝天放的,明知是吓唬我的,也同时告诉我碰到军队了。心中当然希望碰到了我军的游击队,可是我从离开四方才走不多路,我已到了解放区吗?我们的游击队大白天能这样暴露自己的目标吗?多半是碰上了国民党的军队。既然被它们发现,逃跑是不可能了。我这人生地不熟的,逃的脱追兵吗?不如迎上前去看看究竟是甚么部队。就按对方是国民党军队来对付他,来时已设想过准备了一套对付的办法,检查身上也无可疑物品,有何惧怕。想罢我就沉稳地朝着村头走去。
这枪声惊动了村头聚集的士兵,约有一个班,待我走到他们跟前,七嘴八舌的问开了:“干甚么的”?“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也有人诈喊:“准是共党探子、是个奸细”。他这一诈,反倒暴露无疑,的确是国民党的军队。我也不多答话镇静自如。他们见问不出甚么,有人喊了声:“搜”!随即过来两个士兵,把我带的钱还有美元和那张地图搜出来了。
“这么多钱”!“看还有地图,这家伙准是匪探”。我冷冷的答了一句:“这种分县地图,城里有的是谁都可以买”。搜出地图的人,原以为抓到了证据,听我一说他们把地图摊开来,好几个人凑上去看,的确是普通的地图。他们弄不清我究竟是甚么人,我穿的衣着、谈吐不像他们心目中的敌探,可是搜到这么多钱,一块肥肉到手岂能轻易放过。隐约听得背后窃窃谈话:“先把它押起来,快去报告营长来审问他。”
士兵们把我带进三开间的大房,让我进左边的里间,虚掩上门就走了,在大约半小时内,偶尔有人推门进来张望,没人来盘问我。利用这段时间,我从士兵们向我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怀疑的问题,思考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审问。别的都好对付,为什么一个人拿张地图到前方危险地方来?得想个既合乎情理又合乎身份的回答。别的都好对付,我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想用“记者”称谓来应对,一来合乎自己的衣着装束,二来到前方采访,打探消息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想妥后心情平定下来,心想到受审时,只要沉着冷静,用国民党方面的语气回答提问,随机应变,也许可以变被动为主动呢。
审问开始了,问话的是个小军官。开始他摆出一副官架,大着嗓门打着官腔问:“叫什么名字?”,我答后,又问“干什么的?”“记者”。“从哪来的?”“青岛”,“往哪儿去呀?” “前方!”
“你不知道前方危险?”
“你们在前方都不怕危险,我怕啥呢?”,我顺着他的问话,就“危险不危险”发挥开了。说话中不时的给他戴高帽,比如说“不来不知道,一来才知道前方将士太辛苦,”之类的话,一方面给他灌迷汤,另一方面用后方作陪衬,把我在南京看到的伪国大副总统选举丑剧:他们如何在大酒家里,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不顾前方将士的生死安危等等,作了一番有声有色的描述,再看他们,不但那个小长官听得入了迷,就连立在旁边的士兵也都听呆了。看来总统选举之事他们有所耳闻,但不见得有我说的如此详细,这对我的身份认定有了一些想法:这人如不是国民党方面的,能清楚这些内幕?所以后来的问话语气显然平和下来。
他接着问我:“那你带地图干什么?”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答案,我指着地图下角说,“这是上海出版的,在书店里买的,我头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带着地图查看个地方,不行吗?”,接着我又说“再说了,有些记者就因为怕危险,光躲在后方,不敢来前线,都这样那能行?我这次到你们这儿也算巧了,回去就把弟兄们劳苦功高的情形写出来,在报上一登,让后方的人都知道”。当我说到这里,管审问我的小官连连说:“这太好啦,能得到记者的美言,兄弟表示感谢”。到这时我已感到他对我的怀疑一点也没有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审问则成了亲切的交谈。该是我进攻的时候了,我指责士兵对我无理,胆敢搜我的腰包,故意刁难我,延误了我下午乘火车回青岛的时间。他连声赔不是:“误会,误会,不打不相识,有缘来相会,如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搭不上火车不要紧,兄弟我派人找车保送你到青岛、、、、、、”。
谈话的间隙,他递给我一张纸,“你写一下,”我拿着纸不知他何用意,没等我问,他说:“你写,收到某某某退还美钞、现钞x元、、、、、、。”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怕我回青岛后告发他,好留条为凭 。“请点一下。”我拿过钱点数,“一元也不少,”装进口袋后,把写好的收条给了他,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张地图不松手,欲言又止,见此情景,考虑到还未脱离虎口,还得让他帮忙回青岛,何惜一张图。于是我说:“兄弟我也无物相送,如这张图对你有用,送给你留作纪念好了。”他连声道谢,一面叫人送水沏茶,他自己则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恭恭敬敬写了几个字交给我。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还写了“平度独立营营长”的职务。
时间已过下午三点,我急于赶回青岛,便问:“还赶的上火车吗?”他说:“火车不行坐汽车,”随即叫过一个士兵:“到街口看着有汽车来,叫他站一下 。”他对我说:“你就在这等吧,车来了再去。”我怕言多有失,早离开早安全。就说:“我随他一起去等车吧。”临行营长伸手和我相握,“再见了!”
士兵知道这个时间不会过汽车,就叫我去里面坐等。我说:“我就在这等。”士兵去里面喝水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大路边徘徊。我曾想再一次往东北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又一想不行,万一在受阻拦,还能推说路不熟迷失方向了吗?再说,今天只是来试探,明天还要到崂山进解放区,别无他法,只有盼过路汽车快来。
直到近六点,才过来一辆运货的卡车。那个士兵把车拦下,对司机说:“这位是我们营长的朋友,你要把他送到青岛去。”司机忙说:“错不了。”原先坐在司机座旁的人,赶紧起来被让到卡车上面去,把我安置在驾驶室里。这是辆破旧的老爷车,沿路停了多次,走的也不快。天黑了路过一个岗哨,要停车检查。当检查的人拿手电照我时,司机忙说:“这位是营长的朋友。”他见我穿着不一般,也没盘问。我趁机打着官腔:“快点检查,还要赶路,啊!”检查人连说:“是,快。”由于我这帮腔,没等多久车就开了。司机对我也有好感:“饿了吧,前面有饭店,咱们到那吃。”约摸晚十点的光景,到了司机所说的地方。司机领我进了饭店,进门左边一间是厨房,右边两大间放了几张桌子,一盏不很亮的油灯吊在中间。我在最右边一张桌子前坐下,司机说要修车还要给汽车加水,就出去了。我拿出营长写的字条,这可不能做证件,何不借用营长的名义为自己写封介绍信呢?。我立即掏出本子撕下一张白纸,正写着,听见门口有人进来,对坐在靠近门口的从车上下来吃饭的客人说:“拿证件来!”我加快速度用了两三分钟写下了:“兹有我的朋友某某回青岛,希沿途军警查验放行。”下署营长的姓名,写完插好钢笔,检查人就走到我的跟前:“证件?”我把刚写好的介绍信交给他看,这时司机也跟了进来说:“他是营长的朋友。”检查人扫了一眼介绍信,把它还给我就走了。我又打起官腔对检查人说:“不要难为司机,他也怪困难的,”听我给他美言十分感激。这顿晚饭吃的是面条,司机抢着为我付了饭钱。吃罢饭我对司机说:“快开车吧,晚上得赶到青岛才好。”司机说:“修车还得一会,你在这先休息一会,等车修好了我来叫你。”我也累了,便趴在桌上打盹。直到发动机声响惊醒了我,赶忙出来上车,看天已是下半夜了。这以后没再遇到检查,可是到青岛市里下车已是星期天的上午八九点钟了。我和司机道别口说道谢的话,心里直怨破车跑得慢。我急忙赶到青年会一问,人说:“去崂山的旅行团的汽车晨六时就出发了。”预订的计划就这样给打破了。
随后,我来到青岛的海边,坐在礁石上看海浪扑打心潮起伏。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看着海想走海路,可是除了近处有几条大轮船外,没见渔船的影子,到哪去找船呢?即便找到渔船,又怎好问去不去解放区?一个人去崂山路不熟,也无车,盲人瞎闯会行?再去四方,已经碰了一次钉子,不想再冒险。计算来青岛已三天,假期所剩不多,决定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