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往事
潘叶挺 2020/11/25 8:22:00 浏览:458
小镇往事
文/潘叶挺
一、
我的童年,是在寻乌县项山书园村度过的。书园处于一个偏僻穷困的小山村,四面环山,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外界。那时村子还没有通电,所以晚上只能点上煤油灯,熬过一个个冷清孤寂的夜晚。村子往外翻过几座山,再走两个半小时的山路,就到了岭南客家小镇——广东省平远县仁居镇
我外婆家就在仁居中学对面的老街上。小时候,父母要忙于农活而无暇照顾孩儿几个,所以每到放暑假时,舅舅就会到书园来接我到那儿住一段时间。十三岁的舅舅,带着五岁多的外甥,行走速度自然比常人慢一些,得比他们多花费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仁居。舅甥两人途中实在渴了,就捧几口山泉水,饿了就摘些野果充饥。路边的稻田、鱼塘、老井、虫鸣、山花,诗意满满,至今令人难以忘怀。
途中有一两个茶亭,靠墙两旁的马条石可以供路人歇脚。有些好心人会放两只碗在那里,方便路人舀水喝。里面还有几块熏黑的砖头,应该曾有人在那煮过饭。茶亭如今已破败不堪,墙面上依稀残存“高举人民公社的红旗前进”的标语。
有一年,我和父亲经过茶亭,听他讲起年轻时的一件事。他说,有一次回村子,到茶亭时已经半夜,便决定在此过夜。荒山野岭的,亭外狂风呼啸,蛇虫鼠蚁常常出没,怎敢入睡?我自问没有那个胆量。但这样的考验对于父亲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父亲他不到三岁丧母,十三岁就没了书读,并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睡了几年的稻草间。
在那个分田到户、联产承包的年代,我与舅舅早上从村里出发、接近中午12点到家,那时外婆基本在田里劳作。一路疲劳,舅舅不想生火做饭或加热剩饭剩菜,他会拿个布袋到二楼的米缸,舀上几竹筒米,带着我奔向南门老街文胜桥旁一家叫“望江”的饭店。
南门老街有一排沿河而建的骑楼,进入望江饭店经木楼梯上到二楼,窗外正对着仁居河。那时候的河水清澈、绿竹青翠,河边芳草萋萋,河风轻拂甚是舒服。透过窗户望去,文胜大桥横跨两岸,桥的左边是颇有规模的仁居旅社,沿河骑楼老街的建筑起伏有序,自明朝起有四百多年历史的仁居分布东、南、西、北几条老街,青石条、鹅卵石的街路和青砖木门的房屋,透露着老县城的历史韵味。
我记得望江饭店的老板是潮汕人,在中国,潮汕人除了善于经商,饮食也做得很出色。他们背井离乡驻扎在一个地方,能沉淀下去,我曾经在某些年春节返乡,路过时还瞄到当年的老板在店里,只是人面和店面都变化很大。有这么深刻的记忆,还得归功于那一碗难忘的粄皮。
粄皮,用大米磨浆后,以勺子倒入到浅浅的托盘,一层层的叠高推入蒸笼加热至熟。蒸熟的粄皮用菜刀切成细长条状,洁白诱人散发着香味。今日想起来,它跟广州的沙河粉相似,因为店家有积累的制作经验,所以有好的口感触动味蕾。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舅舅用一碗粄皮给我留下如此香甜可口的记忆,当然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我有如此感受。也许,美味还因为制作粄皮的大米无污染、用的是清冽甘甜的山泉水。
以致后来到广州读书,早上在饭堂看到糯米鸡,我总觉得有点怪。我当时想,这个用荷叶包裹着糯米、鸡块蒸熟的东西,算不算是城里的粽子?因为我总是怀念乡下那加了草木灰的碱水粽,金黄剔透、香气诱人,特别是我姑姑端午节亲手包的粽子,常温下可以保管一个月以上。唯一不同的是,城里的糯米鸡每天都能买,只要你有钱;而乡下的碱水粽只有端午才出现,因为过节。
二、
后来,我寄居在外婆家开始上小学。从此以后,用米换粄皮的事情也不再发生,因为不划算,所以哪怕嘴再馋,舅舅也没有理由带我再去品尝。但是,由粄皮牵引的故事,以及岁月留下的痕迹,却已经留在记忆深处。
老街古巷里,历史摇曳着时光,一袭旗袍随着碎步韵动。据说有作家把仁居古城作为背景,以民国的往事写了谐音的《胭脂河》。但镇上有的老人有微词,认为这部小说以仁居河谐名不合适,“仁居仁居,乃仁人志士居住的地方”,没有胭脂味的故事。那时候的小镇,给人的感觉民风淳朴,单纯得如山泉水般的清澈。如果不往前追溯那艰难探索的十年里,有过疯狂和荒唐的事情,好像更加完美。
文胜桥的标志物经过岁月的侵蚀,现在已经脱落,逝去的据说还有1966年以后的10年中,有人从文胜桥上跳下自杀。那时河水深处有三、四米一竹竿探不到底,但今天只有淹没膝盖的浅水。曾经,河边洗衣的石板,在淡淡的水汽和跳跃的鱼群中,与搓衣服的浆洗声、家长里短混在一起,构成晨曦一景。时过境迁,让我觉得最为遗憾的是,当年河水清清的时候,没有淌过河、游过泳。夏天看到小伙伴们在水里嬉戏、浪花四溅,我总有一种冲动。但父母看得严不敢下水,因为我是家里寄予希望的男丁。
虽然小时候也翻过墙、爬过树、摘过桑葚、捉过天牛,但终究还是中规中矩,不敢背着家长下水,俗话讲欺山莫欺水。直到2012年,我学会游泳后,给了自己一个畅快淋漓的机会,参加了广州市2013年的横渡珠江,了却一个念想。
但在寄居外婆家开始上学的那一、两年,因为没有熟悉环境有点孤单,每当放学的时候,我都沿着河岸的建筑一路玩耍一路回家。如果在学校已经做完作业,我就可以在河边放开的玩。于是在夕阳下的河边,一个少年用瓦片和石块,在河面打出一个个漂亮的水漂,一个个漪涟荡漾开来,有的轻薄的瓦片还弹上河对岸。我的一、二年级还遇上一位很好的班主任,她写得一手好字,对学生也很负责任。2020年6月,我与当年的班主任取得联系,表达感谢之情。没想到老师对我也有深刻印象,令我惊喜。
三、
随后的生活回忆,也属于80后。小镇上有的人家买了电唱机,香港歌星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传唱在大街小巷,来自台湾的费翔以《冬天里的一把火》烧得年轻人浑身发烫,小孩子们夏天拿着小板凳围坐在别人家看黑白电视,不看到屏幕雪花一片不愿意离开。邓丽君的歌声,据说刚开始传入大陆时,让国人听得周身酥麻不自在。有人笑言,那是因为之前十多二十年的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让人们的神经紧绷骨头都变硬了,一时间不能适应。
而金庸的武侠小说改编的《射雕英雄传》之《江南七怪》、《铁枪庙中》系列连环画,以及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都让我惊讶:原来古代的人还有轻功可以飞墙走壁。电影《少林寺》的上演,也成了那一代人的经典记忆。七零后都应该经历过,被安排看了好多战争片,看完后还要写观后感。《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铁道游击队》主题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也有很多人会唱。
我今天的生活习惯,有好些还是小镇的时候养成的。小镇的最高学府,就是外婆家对面的中学,读高中则要去县城。学期间,每天凌晨六点,学校的高音喇叭响起,住宿生们一批批的冲出校门、穿过老街到马路上跑步,只要不刮风下雨就寒暑不变。优美的歌声响起,飘荡在小镇的上空。那些年,《牧羊曲》、《在那桃花盛开地方》、《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金梭和银梭》等歌曲每天都召唤着早晨的开启。直到今天,工作二十多年来,我的生物钟已经养成,几乎不贪睡早早就醒。
对于山区子弟来说,读书就是农门通往城市的一座拥挤的桥。而小镇除了文胜桥,还有青云桥、明代的跨虹桥。在上初中的三年,除了回课室早读,我也曾经带着书本到跨虹桥下,让琅琅书声顺着流水漂远。
百川东到海,小镇的生活对于懵懂少年来说,终归留不住一颗驿动的心,眼神渴望看看大山之外的世界。就这样,镇上每年都有一批充满青春活力年轻人或者考上中专和高中继续深造、或去到珠江三角洲进入工厂车间和流水线。在经济大潮的涌动下,小镇是许多人的人生驿站,留下乡愁和记忆。但很多美好,已经不在;多年后,我再看回17岁那年拍下的照片,身后田野有一种春意盎然溢出画面的感觉。
四、
多年以后,我回过头来对身边朋友和同事说,有乡下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你有来处还有记忆,有过成长的痕迹。你以后还可以带着你的下一代,去找找儿时的足迹和消失的乐趣。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一段生活,有可能是你一生中最纯真的时期,没有社会的复杂、人性的险恶、世态的炎凉。而千帆过尽,最终你会发现,在纷繁的世界里,你可能就像刘德华那首《笨小孩》里的笨小孩一样,傻得可爱、傻得无奈!
当生活变成没有什么诗和远方,只有眼下的苟且和负重前行,会让很多漂泊在外的人有了诸多不想返乡的借口。对我而言,因为有对四十年前原生态的美好记忆,对照如今的沧桑变化,自然感触更深。再加上冥冥中注定要去追寻的家史,让我不放过童年、少年时期任何一个有记忆的角落。因此,多年过去,小镇的往事并没有随风而逝,反倒让像候鸟一般往返的我不时泛起回味,就像童年的那一碗粄皮,沁入心脾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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