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的思念——父亲魂前的追忆
潘叶挺 2018/12/21 15:34:00 浏览:454
星光下的思念
——父亲魂前的追忆
一、
今天,2018年12月18日,是父亲的忌日。如果父亲在世,今年是他八十大寿的时候,每当不经意看到、遇到老人祝寿的场景,我都触景生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遗憾。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我独自纪念父亲的时候,13年来,从未间断。我会翻看一下电脑中储存的照片,看看父亲当年的容颜;又或者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在夜色中默默的去回响一下父亲的声音。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在我心里,从未离去;我也相信父亲一直在天上默默的看着我自己。今晚,星光依旧,我将独自一人静静回忆,回忆并不如烟的往事、承载记忆的地方;有泪有笑亦甘亦苦。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痛苦:三岁时奶奶去世,大概十三岁时爷爷遇难;说大概是因为爷爷在哪一年、哪一天遇难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办法确认;然后在分隔五十年后,父亲与伯父兄弟得以重聚。与之相对应,父亲出生时抗日战争进入第二年,跟着抗日战争结束国共内战和大陆解放,他又经历了解放后所有的政治运动和时代变革。父亲说起过,他懂事时正逢土改,因为爷爷的历史原因,父亲就像一片漂浮的树叶卷入时代的洪流与漩涡中,身上刻满了那个年代的记忆。
父亲的大半生是在山村里度过的,村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书园,隶属于江西寻乌县项山乡。据族谱记载,潘姓先祖在项山开基有700多年,我的祖祖辈辈在村里生活,我在这里出生并度过一半的童年时光,直到开始读书离开。当年,这里交通闭塞、三面高山,通往外面世界的是蜿蜒的小路,村里人练就了一身好脚力老少都能翻山越岭。依山依坡而建的房屋,显得那么稀疏。数百年的繁养生息,村里的田地像波浪一样向山上延伸,层层叠叠。当我第一次看到云南龙脊梯田的图片时,第一感觉是村里的扩大版,这不是大自然的杰作而是人们劳动的成果。我们感叹它的自然美时,往往忘却了这里面有多少农村人的艰辛和泪水。因海拔高,一到寒冷冬天,村里的路边、田里白茫茫的一层霜,树枝挂着晶亮的冰凌,寒气从脚底往上冒。我童年的时候,村里没有电灯,点着煤油灯盏,夜间外出近点的地方点燃小指粗的晒干竹子照路、远一点就打着手电筒照明。夜间火焰一闪一闪、或者手电筒一明一灭如有野兽的眼睛,山路上显得特别的魍魅。
小时候,我听村里老人讲过一个关于土改故事。说是当年丈量土地时,某工作组在半山腰的田里点数,反复的计算总是发现少了一块田。正在纳闷之间,其中一个人不经意脚踩到身边的蓑衣上,起脚将它踢到一边,然后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一块被遮在下面,因为挨着一块大石头所以没留意到。也还有一些爱开玩笑的人更夸张的说,不是蓑衣是斗笠,那块田就斗笠那么大。今年是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50年前,在伟大领袖的号召下成千上万的知青涌向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两批青被派到村里与邻村,再往各家各户落脚。知青一到村里傻眼了,没想到环境这么艰苦,心里直打鼓。公社干部说还可以选择,这个地方叫书园,另外一个村子叫坪地。一些知青听说到“平地”两个字,马上提出想去这个村。人员分派确定后,那些准备去坪地的知青转身往回走,被村干部叫住。知青问,不是说平地吗?我们应该往回走呀?村干部手往山上一指:喏,在那呢,再翻一座山。知青瞬间哭了出来,原来此坪地不是那平地,只好背起行李低头爬山。父亲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顺便说一下,当年寻乌调查时,毛泽东所经历过的地方其实就在村子再往上的山顶。对于知青这一特殊群体,其中的每一个人的际遇都不一样,我也无法做更多评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的境况好过父亲,毕竟还有一个眷恋的家,只是不确定能不能回城里去。
虽然村子的环境如此艰难,但我心里对它还是充满着感情,毕竟这里是我的出生地。少年时期的寒暑假,叔父总是提前半个月到镇上来,跟父亲说好接我回村子里过暑假或者过农历春节。那时候,来回都走山路翻过几座大山回去,所以说起来还没少爬山。那些年的寒暑假,我跟着继祖母和叔父去农田、去菜地帮忙干活,其实我帮不了多少忙,更多的是一种亲情的凝聚,因为那时候继祖母知道叔父今生成家无望,我将是潘家唯一的传人;这种团聚成了一种寄托和期望,直到1990年继祖母去世。虽然时间过去将近30年,但很多事情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故。屋后山坡上的一片檀树林大的要两个小朋友才围得起来,山上长满了翠竹、坡下一片蕉林;傍晚时分鸣蝉叫得悦耳动听,屋旁的山泉水汩汩流出,左邻右舍担着水桶在踩得光滑的麻石条上行走,清凉透骨的山泉从伸出的竹管流到长满青苔的石臼,再溢出从沟里延伸。村里随处可见麻条石台阶和鹅卵石铺成的路,几户人家住在一个四方围屋在一个天井下相处,有和谐也有矛盾。
小时候的我,喜欢拿着扫把追逐蜻蜓,有时候恶作剧的将狗尾草插在逮到的蜻蜓屁股后再放飞它们。曾经,村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纯真无污染,除了人心。那时,跟着继祖母和叔父到田里干活时,田里好多五彩的斗鱼(乡下叫“庞匍癩”,学名叫“叉尾斗鱼”),在田堤的入水口积水的地方,用簸箕包抄过去,过滤掉水剩下小沙粒和活蹦乱跳的“庞匍癩”,抓到瓶里养着煞是好看。泥鳅钻过的泥块,痕迹明显几乎一抓一个准。但今天,我回到村里,再也没有那时的感觉,“庞匍癩”难找了、泥鳅也鲜见踪影,河里的水也干的差不多了;连泥土都没有了往昔的芬芳,就像今天人们说鸡肉没有了鸡味一样。
村里除了童年的记忆,还有我牵挂的人,风烛残年的叔父在延喘着生命,成为所有亲人的心病。这也是父亲一生的牵挂,伯父自小漂泊在外,父亲担起了长兄的责任。我的叔父、姑妈们叫父亲“矮哥”,其实父亲长得不算矮,也有接近一米七的身高。一来,我的叔父和姑妈们都长得比较高,伯父就更不用说了,青春期的时候已经接近一米八了,小时候村里有位老嫂子一直跟我比划说伯父站在门槛上,对她说离门框只有一拳的距离;我问老嫂子是哪一年,她又记不起来。二来父亲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正遇到家里遭受巨变温饱难以维续,要帮助继祖母干苦活重活维持生计了。再加上父亲长得像奶奶,体型也偏瘦一点,小时候有老人说奶奶请了奶妈给父亲喂奶,奶妈长得比较黑所以父亲看起来皮肤要黑一点。但父亲遗传了奶奶的优点,六十岁的时候,还看不到多少白发。与伯父温文尔雅不同,父亲性格刚烈坚毅,所以当年爷爷留下话来,父亲与伯父的性格是一武一文的。在艰苦岁月里,父亲与继祖母困顿在山村里经历了半生的风雨,所以父亲对继祖母很尊敬,除了尽孝送终父亲也一直关照这叔父。
在继祖母去世后,叔父像丢了魂一样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继祖母的过世,叔父的精神世界已经失去了一半,最后的倚靠已经坍塌。几十年前,年幼的叔父看着一帮人凶神恶煞冲进家里,绑起继祖母去游村批斗,隔几天又一帮人来抄家,没完没了的运动给他的心灵留下巨大的阴影。所以他不愿意接触人,总想躲在一个黑暗无人的角落。父亲很自然的将照顾叔父的责任承接过来,并让叔父来到镇上的旧屋暂住以免触景伤情。叔父虽然不习惯,但勉勉强强、陆陆续续的住了一年半载,不时闹着回去。后来,父亲从养老送终考虑打算给叔父收养一个“儿子”,以便将来病床边有人端饭送药什么的。父亲花了很多心血,将旧屋装修一新,布置成店面让叔父收养的“儿子”能干点事情自食其力。父亲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就等我回来“认亲”了,那一年我回到家已经是农历大年二十八,见到此情景后,我与父亲起了巨大的分歧。从我对叔父的性格了解,我知道将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和亲情基础的人强硬的捆绑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行的。我理解父亲的苦心,但坚决不同意他的做法。最后还是我占了上风,当晚就断绝了这门“亲事”。对方找个各个理由和借口要补偿,我从自己一年辛苦储备不多还准备孝敬一下亲人的血汗钱中,拿出一部分打发了他们。
虽然父亲后来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我知道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离开人世,没办法多照看叔父几年。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自己的观点和考虑是对的,我是父亲之外最了解叔父的人。父亲也知道,叔父心目中最亲近的下一代亲人是我。我8岁起就到了广东外婆家,父亲在几年后再举家搬迁过来,但这不影响叔父翻山越岭来到镇上只为等我放学看上一眼,就高兴的回去了。叔父的世界很小,我知道他的圈子容不下陌生人的进入。父亲去世那天,我从广州马不停蹄的赶到家里,小姑妈和舅舅等一众亲人正盼望着我。叔父已从村里赶到我家,跪着守在父亲遗体边,看到叔父伤痛可怜的样子,我即时忍不住泪如雨下。我失去了父亲,叔父也失去了父爱般的关怀。十三年过去,我想起父亲生前的一句话,父亲当着我和叔父的面说,有一天他离世了,叔父一定更加凄凉。我得向父亲忏悔,父亲的结论没错,我常年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能力有限没办法为叔父做些什么。那些罪恶历史造成的后果,我没有逆天的能力可以改变,唯一能做的安慰自己良心的事情,就是每一次回到乡下,再累我都去看一看叔父。但每看一次,我的心情就沉重一次,今天叔父已经成了村里、乡里的有名的人,他已经失去正常的本性,在幽暗封闭的环境中、在自我幻想中等待生命终点的到来,让人无言心痛。
2012年春节,我又是临近除夕才赶回乡下,马不停蹄的往返广东和江西为叔父办理孤寡老人的五保手续。那一年已经感受到叔父的精神和生活状态进入失控状态,他开始逐渐听不进去亲人的意见变得固执起来。这次我将时间计划得满满当当,逼得自己像机器一样转个不停。回到乡下看到叔父的样子,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打算在大年初三就返程回广州,结果在年初二晚上洗澡时,因空气流通不够发生煤气中毒,刚穿好衣服就毫无感觉的晕倒在冲凉房。还好母亲听到有些不对劲,急忙找人破门而入,将我送到镇上的医院抢救。我感觉自己在冰窖里,晃晃悠悠的醒过来,发现医生正计划给我输注氨基酸,被我制止。我事后被告知,再晚十分钟那就神仙都救不了,估计几天后就上地方电视台成了“新闻人物”。这是我有生以来,感受到最冷的一次,还有一次是父亲去世我赶回来为他守夜那天,父亲是身体冰凉我是心里冰冷。因为这一次死里逃生的意外,让我感受到人的生命真的可以如此脆弱。
今天,我依然会关注村里的变化,村子年轻一代也不乏人才事业有成后回报家乡,水泥路面修到了好些人家的门口,交通状况大大改变。有时候,村里的年轻人发起募捐维修、翻新祠堂,我除了表示份子钱外热情不高。在叔父现有的状况下,我没有心思再做其他表示,有任何的付出我都会优先考虑花费在叔父身上,当然我也相信任何一个对我家情况了解的人都会理解我的做法。村子里人心有善有恶,我因为叔父的事情也体会了许多人情冷暖,唯有一一记于心里甘苦自知。
二、
父亲在我10岁时,将家搬到了广东这个叫仁居的古镇上,我比家人提前两年到小镇读书。这是一个有400多年历史的古镇,曾经是老县城,与村子有着25里的山路。古镇与我家有着渊源,爷爷就在这里读的中学,然后到上海读大学并留学日本。今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寻乌文史学者的资料显示爷爷读的小学叫知耻学校,爷爷读完小学再转到仁居古镇的中学读书。少年时期,小镇上的老人还有认识爷爷和奶奶的,所以有幸了解爷爷的一点点往事。古镇是个盆地,四百多年的历史沉淀和建设积累远比书园山村,小时候古镇的东、南、西、北四条骑廊老街很有规模,看得出曾经的繁华,正如江西黎川的明清老街一样,只是分布不同。少年的我放学后,总喜欢靠着河边沿着老街的鹅卵石路回去。30多年前的古镇,河面宽阔河水清澈,两岸水草丰盛。河两岸的建筑非常有特色,有一种历史韵味,曾有作家将仁居河谐音写下《胭脂河》的小说,但我认识的一些老人很生气不同意将其等同,认为将古镇写得如烟柳之地。
仁居河上有3座我比较熟悉且有一定历史的桥,第一座是建于明代的石桥跨虹桥,第二座是青云桥,桥的旁边是三层高西洋风格的抗战时期四大银行的金库旧址。第三座时间比较短的桥叫南门大桥,南门桥又叫文胜大桥,当年桥墩上桥名“文胜大桥”几个字清晰可见,估计是取自“WG伟大胜利”之意。我读初中时,经常到驾虹桥下晨读,青云桥则是过河的交通要道经常往返,文胜大桥则逢圩日赶集和去书店时经过得多。文胜桥边的新华书店,是爷爷当年购置的两层砖木结构的物业,解放后被没收成为公家的财产,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告知,那是爷爷买下来的房屋。曾经多少次,我借买书的名义,就为看看这间房屋的样子。父亲自然清楚这事情,但手上无凭无据,再加上被人家吃下去的东西要吐出来哪有那么容易?这间老店,后来比赣州盐官路的故居还早被拆掉,爷爷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我曾做过一万个假设,当年这间房屋如果在奶奶生前买下,那么奶奶会不会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不至于在山村里最终因难产去世?那么父亲的命运也应该改变,最起码不至于如此凄苦。有传闻,当年奶奶跟爷爷回到书园村里时,当晚就抱着伯父要走,不愿住在村里。奶奶虽然出生、成长在山城重庆,但再如何那也是城市,崎岖陡峭的情况不同。
从村里搬家到镇上,是父亲人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和转折点,虽说如果不是造化弄人父亲原本就有机会在镇上生活。搬到小镇后,父亲带着全家去拍了一张全家福,这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张全家福,还是黑白照,相片中我手捧着奶奶的瓷像。父亲将这张全家福寄了一张给伯父,我猜父亲的用意是,告诉伯父瓷像保管完好,奶奶的瓷像也是她的遗像,伯父在1941年于赣州制作后转到乡下交到父亲手里,将奶奶的美丽容颜留存于世上。伯父去世后,我在香港整理遗物时,看到了这张全家福,父亲在照片的背后用圆珠笔写着:“您的关爱像阳光雨露”。这也是父亲发自肺腑的心声,搬迁到仁居古镇,是在伯父的支持下才得以实现的。父亲对人生没有太多的奢求,所以他总有一颗感恩的心,哪怕是对自己的兄长。但伯父却是常常惦记着着父亲替他承担了所有责任、吃尽了苦头,因为他才是长子,本应遮风挡雨,但几十年里天各一方守望相助。所以,很多事情,当你回顾的时候,才发现人生原来可以这么曲折和让人回味的。
人的一生,如果有一条值得回忆的江河那是幸福的。当然,今天好像变得奢侈了,就像没落和逐渐消失的乡村一样,你挽留不住。我曾经跟人说过,也许几十年后,有乡下的人是幸福的,说明你还有根。我是在河边长大的,小时候在河边打水漂,看着瓦片甩出去后在水面弹起一个个涟漪,又或用弹弓或石块去击打水面的漂浮物,总有不少乐趣。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河里游过泳,父亲不允许我下河学游泳担心出事,我也只好在夏天的时候站在桥上或者岸边作为看客,看到河里那些水性好的人玩的不亦乐乎。就这样直到2012年我才学好游泳,随后在2013年参加了广州市一年一度的横渡珠江,从中山大学北门游到星海音乐厅。但我一直有种遗憾,觉得当年要是在河里游过,那就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回忆。今天,河床变浅且被填高,水流早已没有当年的十分之一,垃圾杂物在河里随处可见,水浑浊且深处不过膝盖,让人惋惜。
应该说仁居古镇还是非常有文化底蕴的,当年的社会风气也算淳朴,有着客家的各种优点,父亲的决定自然是明智之举。我也至今留着小镇生活时的一些习惯,比如说每天一早,中学的高音喇叭准时在六点响起,寄宿的学生们开始晨跑,脚步在老街响起。学校的音乐穿过老街和河面,飘向远方。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年播放的歌曲《虞美人》、《无题》、《梦里水乡》、《希望的田野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悠扬动听,让人心旷神怡,因为小镇,我到现在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我就在小镇读完小学、初中,平静的小镇在经济浪潮中不断变化和受到冲击,外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光景起起落落。在小镇的这些年,虽然生活艰苦但可以忙于生计没有其他政治压力,也可以算得上是父亲人生中稍稍舒坦的一段时光。父亲他们这一代被贴了标签的特殊人群并不怕苦累,恨的往往是没有公平的机会。所以,他们这一代人心里,是感谢改革开放、感谢邓公的。今年也是改革开放40周年,几代人走来几代人离去,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变化天翻地覆。
今天,古镇已经变了模样,与父亲生前大大的不同。父亲生前,家里是村里的中转站,村里到镇上赶集的人们将逛集市购买的东西堆放在家里各个角落,交通工具如拖拉机、摩托车、单车等也围着家的墙边停放。父亲敞开胸怀接待村里每一家人,各种方便和服务。甚至,早些年有村里人到镇上医院住院做完手术后,在家里休养一住就是半个月、一个月的,父亲也是毫无怨言的给予帮助。父亲除了大度,他也有一颗宽恕的心,在那些年政治运动中批斗父亲时下过重手的人,父亲也是既往不咎一视同仁的接待。十多年过去,父亲走后门庭冷清,村里人习不习惯我且不得知,有多少人还记得父亲也已经无所谓,这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人情冷暖人走茶凉本该如此。
三、
今天,父亲离开十三年了。但很多事情今日回忆起来,还恍如昨日。高考那一年,父亲为我去办理了一份侨属证明,按照政策规定在高考成绩上有照顾,报考华侨类大学可以加分。因为伯父的关系,父亲加入了镇上的侨办,并加入县侨联。他费了好些功夫辗转找人,开了一份侨属证明,父亲当时认为在族谱上有将我过继到伯父名下,理由上还算充分。但最终在填报资料的时候,我没有提交上去,因为当时有位老师先把话撂在那里:别靠什么证明去加分,那点小聪明没意思。当时年轻气盛,被这话一激,我最终将证明材料抽了出来,没交上去。父亲很不高兴,为此把我狠狠骂了一顿,我知道这是他费了好些心血才做成的事情,心里确实很难受。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从头再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交上去,不会再顾及别人的目光和口舌,有没有用是一回事,我一定不会再让父亲伤心,浪费他的心血和心意。
综观父亲这一生,因为出身原因他一直谦卑的将自己的位置摆得非常之低,生活的经历也让他富有同情心。那些年打电话与父亲聊天,他总是谈到农村经济不景气、生活不容易。他也非常懂得尊敬人,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伯母的推荐父亲带我去了一趟兴宁县第一中学,看看有没有机会就读这间重点中学,后来综合考虑后父子俩放弃了这次机会。从兴宁回到县城汽车站,父子俩在旁边的小饭馆吃了顿饭,付钱后父亲随手将碗筷收起问店里的一位小伙子放到哪里去?小伙子连忙走过来让父亲放下,说这种事情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做的。父亲不同意,他对小伙子说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谁的地位高与低。这种观念也影响着我,有一次女儿对我说爸爸你为什么对小区的保安这么客气?我说没什么,这是一种起码的礼貌。其实从我内心深处在想,父亲当年落难都还有那么多的朋友和好人关照,不就是因为坦诚和懂得起码的做人道理吗?爷爷当年在黎川撤退时被人卖主求荣入狱后,他的下属宁愿冒着风险去看他、寻乌当地筹划大笔钱财前往赎人,不也是因为爷爷会做人吗?伯父当年在湖南大学的时候,被组织派去监视他的老师成了他的朋友,不也是会做人吗?
从父亲开始,无可否认,我的家族经过巨变之后,再也没有原来的风采。几年来我踏遍江西寻乌、黎川等地寻找爷爷的历史足迹,将爷爷的人和事一件一件的串起来,真实的感受到他的为人和品格。爷爷奶奶虽然生逢乱世,但还是活出了真实的自我。就像爷爷一样,注定就是个引人注目不甘平凡的人,从上中学成绩优异到闹出与漂亮女生早恋绯闻,到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对奶奶一见钟情,留学日本回来后历经考验得到背景深厚的奶奶家人认可,在《申报》上刊登订婚声明,爷爷都是随心而发、活出自我。爷爷之后,伯父郁郁半生不得志、父亲和叔父及姑妈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也都生活在历史身份的阴影和压抑之下。若非遭遇世道巨变,伯父就是一位风度翩翩佳公子、父亲也将是文武兼备好儿郎、叔父很有机会成为一位气度不凡俊青年,而不是畏缩在柴角的自闭男。因为对家史的了解,所以在我的内心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豪感,知道不应妄自菲薄。这将激励着我,虽然自身的条件和起点低,今生也许注定平凡没什么大成就,但我依然会努力和执着。
二十多年前,我上来广州读书,又一次和同学一起去看望小镇出来的一位教授。见面之初,教授端详了我一下,说你是有福气之人。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后人又有人说我长了福相,因为双耳垂珠的人有福气。我向来不相信这些,今日回头想想,就像鸡汤文里说的什么“岁月静好”,其实还不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当所有的苦难都由亲人承受了,积下的福荫让我受用了而已。后来,我看了一些过来人的说法,说如果你看到下一代愚笨,不要奢求和太多的难受,他是来报恩的。这话我信了,我就是来报爷爷奶奶和父亲伯父等亲人的恩的。所以,这些年我付出心血苦苦翻查爷爷的历史、寻找那些半个多世纪前的资料;我一个一个知情人去找、一次又一次的拜访。尽管一路走来,我经历了无数的孤单和孤独,除了辛苦还有不为人知的理解、误解。但这一切都值得,人活在世上总该做一点有价值的事情,到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也会无悔于自己的付出。
今天,我想对父亲讲,您生前不记得爷爷的样子,我已经找到他的照片了,虽然只有一张,但相信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还有在等待着我去找寻。我曾想过,如果寿命可以置换,那么我宁愿以自己的十年延续父亲十年;当然,可以的话我也愿意向天再借十年,我不会贪心到想借五百年。这样,我们父子俩可以一起去黎川看看。我带父亲看看黎川这座小城,看看当年爷爷办公的旧县府、看看爷爷兴建的黎川中学旧学堂。我请父亲去拜访爷爷当年的旧属,还有爷爷当年同僚的后人。在黎川,父亲您还可以听一听抗战时期,兴宁客家人逃难黎川的艰辛史,以及客家后人对潘家的感激之情;您可以听黎川当地的文化学者跟您讲述爷爷当年为黎川当地做的好事。我们一起去看看黎川当年的万人体育场旧址、我们去看看黎川的新丰桥、走一走黎川的十里老街;我们走一走樟村,那里有爷爷再也没有翻过去的山。我们再去黎滩河边,在爷爷遇难的地方拜祭一下、上一柱清香。 我心里已经没有怨恨,我相信父亲您也会和我一样祝福黎川这个爷爷长眠的地方风调雨顺、人们幸福安康。
父亲六十大寿时,我在外出差赶不回来,听家里说父亲买了个小蛋糕和小外甥一起过了。后来小姑妈也专门去给父亲祝寿,我听小姑妈提起过经过人生的风雨迎来六十大寿,父亲既感慨又高兴。随后,七十大寿父亲没给我机会就离开人世。而他的八十大寿只有在天国过了,我也只好请母亲烧些衣纸作为纪念。父亲是站着倒下离开人世的,他当时检查出心衰晚期,但坚强的熬了三年多,直到他的生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可谓俯仰无愧于天地。
四
今天,在父亲去世的十三周年纪念日、在父亲诞辰80周年的时候,在这寂静的晚上不管世界如何喧闹繁华,此刻我只感受到漫天的星空下,全是父亲慈爱的目光!
成稿于2018年12月1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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