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5年起,在我的生命中,每年又增加了一个特别沉重的日子——3月15日。那一天,二嬢[ 四川人称姑妈为嬢,二嬢即二姑妈。 ]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往 事
父亲有两个姐姐,姐弟三人手足情深。爷爷1949年只身被其所供职的中央信托局派往台湾;奶奶带着三个子女留在四川老家躲避战乱,几年后去世,因此,爸爸在经济上和感情上得到两个姐姐的长期照顾。他们成年以后,三个家庭虽然天各一方,却一直相互照应,共同度过了1960-1970年代的艰难岁月。我和妹妹小时候吃的奶粉都是大嬢、二嬢千方百计托人从京沪购买的,那时候奶粉可是极其紧俏的商品。几位表哥、表姐早年也曾被大嬢、二嬢送到我家,交由我父母照看,在四川念书。在那个年代,交通、通讯非常不便,信件和照片是远方的亲人之间联系沟通、寄托思念的主要方式。每次大嬢、二嬢来信都是家里的一件大事,读她们的来信,家里总是充满了欢乐。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恢复高考制度后不久,家里收到二嬢来信,得知大表哥(二嬢的长子)考上大学,年仅十岁的我和妹妹高兴得又蹦又跳:“小军哥哥考上大学了!”遗憾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当年寄来的无数家信大多没有得以保存,留下的只有脑海里美好的回忆。二嬢一直记得我和妹妹的生日,小时候我们过生日她都会汇些钱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大嬢、大姑爷[ 四川人称姑父为姑爷。 ]、二嬢、二姑爷和几位表哥、表姐虽然远隔千里,甚至从未谋面,但他们都不是我家的亲戚,而是我的家人,如同父母和妹妹一样。
二嬢天资聪明,幼承家学,深得曾留学美国的爷爷喜爱,少年时代就读重庆清华中学,1958年从北师大毕业,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宁夏支边,在县级中学任教达二十年,历经磨难,改革开放以后才调到宁夏大学。二嬢为人和善,宽宏大度,从不在小事情上跟人斤斤计较。在工作中,她深受领导、同事和学生们的喜爱,与他们中的很多人结下了终生的友谊,她在四川的一些朋友甚至成为了我父亲的朋友;在生活中,她与家人、亲戚等相处融洽。她的人生经历曲折丰富,见多识广,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有什么大事总要写信请她帮着拿主意。我妈常说:“二姐这个人呀,大事明白,小事糊涂。”
回想起来,我跟二嬢总共见过十几次面,和她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加起来不过几十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留下来的只有一张黑白全家福第二次见到二嬢的时候,我上中学,她回四川探亲。二嬢看上去跟照片上一样,嘴角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见到她感觉特亲切,一点儿也不陌生。妹妹打小喜欢吃核桃糕,但那时生活条件不好,偶尔才能吃上一次。二嬢知道她喜欢,就特意给她带了好多核桃糕,让她一次吃了个够。
1988年暑期,我们全家去了趟银川,在二嬢家住了一个月,这也是我跟二嬢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候旅游业还没有兴起,我们也没有去太多地方,一个假期,两家人在一起走一走、看一看、聊聊天、散散步、做做家务,其乐融融,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八月中旬,二嬢又提出建议:“北京离银川很近,你们去北京玩玩吧,让孩子们开开眼界。”于是,我们全家又去北京玩了几天,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寻 亲
1990年代末,在京工作的蓉姐(二嬢的小女儿)有了孩子,业已退休的二嬢、二姑爷也就长住北京,帮着蓉姐带带孩子、料理家务。我常去北京,时间充裕的时候便会去看望二老。那时候我虽已年过而立,在我考研、工作变动等人生大事上,二嬢仍然会善意地表达她的建议。后来回想起来,她的意见都非常中肯、富有远见。
2011年春,我去北京看望二嬢,闲谈中,老人家跟我聊到,蓉姐本想陪二老去台湾旅游,但她一直不愿意,因为有个心结:奶奶在大陆去世后,爷爷在台再婚,生育了一个女儿[ 笔者称呼她“小姑妈”。 ];1950年代末,两岸关系恶化,大陆家人与爷爷失去联系,改革开放后辗转打听才得知爷爷已经去世,但不知道他身葬何处,也联系不上移居美国的小姑妈。二嬢去了台湾却不能给爷爷扫墓,心里会很难受。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网上搜索跟爷爷相关的讯息,突然发现了小姑妈的名字“陈学琪”,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这个网页,竟然是小姑妈撰写的纪念爷爷的文章《怀念父亲》。那一刻,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二嬢,因为父亲和大嬢都已去世。我随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二嬢。她含泪读完小姑妈的文章,很快给我回电话,聊了许久,特别叮嘱我要千方百计联系上小姑妈,把自己多年前撰写的《芳草萋萋 父茔何处——怀念父亲陈钦仁》一文发给小姑妈。事实证明,二嬢的叮嘱非常英明,十多天后,小姑妈在收到我的邮件、读了二嬢的文章后马上就给我打来越洋电话。事后回想起来,那天直接打电话给二嬢其实有些鲁莽,应该请蓉姐转告她。老人家当时已经年近八旬,突然得到失联半个多世纪的父亲和妹妹的消息,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呢?没想到二嬢那么冷静,头脑也十分清醒,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次年春,小姑妈全家从美国来川,父辈四个大家庭的三代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团聚,祭祖寻根,幸福而又温馨。过了些天,当我静下心来再浏览那些团圆照时,突然意识到其中一张全家福非常珍贵,有可能成为最后的合影,因为父辈的几位老人都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天各一方,很难再次聚齐了。
小姑妈回四川的时候,专门带回大嬢、二嬢和爸爸早年写给爷爷的信件。二嬢读了自己当年的信,叹了口气:“我那时候多不懂事呀,只知道给爸爸要钱。”三年之后,二嬢去世,二姑爷把二嬢写给爷爷的信都转交给我保存。细读了那些家书,我才知道二嬢早年在给爷爷的信中提到的经济方面的事情主要是学费和生活费,并非像二嬢自责的那样。其中一封信可能是现在能够找到的二嬢最早的文字作品,原文[ 原文竖写、无标点,标点为笔者所加。 ]如下:
爸爸:
我上次給你寫的信收到沒有?我們已經四年沒有看見過你,真想看看你,想念得很!爸爸,你在重慶很平安吧?爸爸,你在重慶還在轟炸沒有?我真是掛念著你!爸爸,你很健康吧?我記得去年你還照了一張相片回家嗎[ 原文多写了一个“嗎”字。 ],今年還要照一張回家給我們看看,我們才放心。
祝你健康!
兒
蘭 稟
四月初六日
这封信大约写于1942年,这一年,二嬢十岁,距离奶奶带着家小与爷爷分别、离开武汉回四川老家躲避战乱已经四年。在这期间,爷爷先后在武汉和重庆办报,报道宣传抗战。武汉在1938年经历了长达四个月的武汉会战后失守;重庆则是抗日战争的指挥中心,长期遭受日军飞机的战略轰炸,十分危险。这个十岁的女儿在这封信里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担心、想念远在战火中的爸爸。这是一个多么懂事、多么可爱的女儿呀!从文字的角度看,这封136字的信里至少有8个比较复杂的繁体字,而且是用毛笔书写,对十岁的孩子来说也是不容易的。难怪爷爷历经战乱、飘洋过海都一直带着这些信。
联系上小姑妈以后,在她的帮助下,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整理爷爷的遗作,并查阅大量文献,尝试撰写爷爷的评传。二嬢此时已经年逾古稀,不方便使用电脑。因此我每完成一章,就打印出来邮寄给老人家。她总是戴着老花镜,仔细批阅,辅以点评,提出修改建议,并对我大加赞赏。她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也是我的导师,没有她的勉励,我大概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写下那么多文字。我也暗自订下计划,期望在老人家有生之年完成全部文稿。几年下来,二孃先后寄来十多份她亲手批阅的书稿和撰写的书信,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建议。在电脑和网络得到广泛应用的今天,这些手稿显得弥足珍贵,也成了无比温暖的永久纪念。
告 别
2014年底,二嬢生病住院。一个月后,春节临近,二嬢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可能罹患肿瘤,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定性,准备先回家休息,年后再说。老人家长期患有糖尿病、胆结石、心脏病等多种疾病,步入古稀之后曾多次住院接受治疗;加之那天她说话中气较足,我也就不是特别担心,想等拿到活检结果再说吧。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跟她通话。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二嬢这个电话其实有一点告别的意味,只是我没有意识到。现在想起来追悔莫及,后悔当时没有跟她多聊聊,让她放心、让她高兴。
3月14日,突然接到蓉姐的电话:二嬢病危,老人家特意叮嘱蓉姐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我。我和家人稍作商量,便预订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次日一早又接到蓉姐的电话,说已经来不及了,叫我暂缓去京。放下电话,我的心里堵得好难受啊,让妻子陪我去了趟郊区,在乡间待了一天,才缓了一些。事后得知,二嬢被确诊患胆囊癌后,蓉姐问她怕不怕,她回答:“不怕,走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却把痛苦留给了亲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写下一首绝笔诗,并跟家人一一告别,安详离去。
绝笔诗
大限之期忽降临
亲人惊痛泪沾襟
老伴一日三掩面
儿女双目泪涔涔
人生旅途有定数
转身西去不关情
前途迢迢征程远
儿辈忍痛再前行
步入晚年以后,二嬢常说:人老了,头脑不清醒,什么事情都要放得下,让儿女帮着拿主意。但事实上,二嬢晚年头脑一直很清醒。在生死大事面前,二嬢的心里仍然只有别人、没有自己,从容淡定、明明白白、有尊严地离去,生动地给大家上了最后一课,精彩华丽,如她八十三年的人生。这堂课的教学方式依然是言传身教,而不是简单的说教,一如既往。
至此,被时空分隔了大半辈子的爷爷、奶奶、大嬢、二嬢和爸爸终于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愿您们在天国快乐,永远为您们祝福!
愚侄:陈实
庚子年修订于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