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里不再有你
                          王胜利
  华布，华布，我大学时代最熟谂的男同学，多年来，待我亦师亦友亦兄长的华布，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静悄悄地走了？如同美丽的浮云，漂泊得无影无踪，如同清澈的河水，流淌后不起一丝涟漪。从此，夕阳里不再有你……从此，我该如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古稀之年痛失一个知我、懂我、呵护我的无血缘的亲人……
  22日冬至，一个肃杀的寒冷的冬日早晨，突然发觉正在充电的手机有三条全梅的来电，回拨，忙音，不一会全梅来短信：怎么会是这样？ 顿时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一定有大事了，俗话说，冬至前后，老天爷要收老人归西，不久前，我曾有过一闪念，不知华布病重的爱人能熬过这个劫口吗？但全梅的短信提示必有意外，果然，通话后全梅告诉我华布在20日早晨猝亡，估计是心肌梗死。顿时，我感觉万箭穿心，痛彻五脏六腑，恍惚间我立即给华布发了一条短信：华布，这是真的吗？你违约了？你怎么忍心抛下病重的棵棵和孝顺的女儿、女婿，可爱的孙辈？你忘了我们那美丽的约定：到国庆八十周年时，我们一起到天安门前看焰火，哪怕是坐在轮椅上……短信发出后，我捧着手机发呆，久久地发呆，手机也久久地沉默着，沉默着，我知道这一次奇迹不会发生，华布真的远行了。豆大的泪水从我衰老的脸颊上滚落，滚落。唉！物伤其类呀！
  华布，你和我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我们都是江西人；父亲都是长征干部，用现时的话我们被叫做“红二代”；我们为人都很善良厚道，对人真诚热情。但我们又有太多的不同，你敢于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我却对政治不感兴趣，可能是因为在那大小政治运动多如牛毛的日子里，年青的我所见所闻所感受而导致的吧！也正因为我的“另类”，与那个时代有较大差距，所以，我在政治氛围极其浓郁的新闻系生存空间是比较狭小的，但是，就在我度日如年的大学时代，你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你为我挡掉了不少寒风暴雨，我大学时代所有美好的回忆都与你紧紧相连。我也是你那段纯真恋情的见证人，你们共同给予我的关心爱护至今还让我难以忘怀，并时刻感恩着。
  但是那年从罗店回来以后，我对你有了很大的“意见”，我认为你是一个寡义薄情的人，不遵守誓言的人，所以我有时会用很“冲”的语言刺激你，发洩我的不满。因为当初为了保护你这段恋情，我付出了不能入团这一沉重的“政治生命”的代价。多年后，我的父母是抱着对我不求上进，连团员也当不了的遗憾离开人世的，所以我对你的“变心”非常怨恨。直到好多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那时你的心也在流血，你也在痛苦中煎熬，是扭曲的政治扼杀了这段无比纯真唯美的恋情，也让我在很长时间里不相信世上会有真正的爱情。正因为我对你的误会，直到毕业、工作，我都与你少有联系，直至杳无音讯。你在0363信箱上刊登的老照片就是明证，因为没有一张有我的身影。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你陪你父亲到上海治眼疾，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们又重逢，你用诚恳的态度，实事求是地告诉了我那件事的真相，取得了我的谅解，你用掷地有声的话语，说只要需要他出力，随叫随到，后来你果然用行动兑现了诺言。多年前，在一个关键时刻，我呼唤了你，你拖着孱弱的身体自带上豆淀粉，打“飞的”京沪当日往返来挺我们，让我们直竖大拇指，华布，有义气，华布好样的。从此失联多年的我们又接上了头，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因工作需要，经常到北京，与华布等在京同学有过多次接触。说来有点惭愧，我只是利用我与生俱来的优势，天生的管道赴京为单位解决一些重大问题。有一次，我的好朋友，在中央最高层工作的小贾问起我是否认识朱华布，说他也是复旦新闻系的，我说我俩一个班。这样，我才知道你到李聚奎办公室工作的事，但华布你最初滴水不漏，真佩服你军人严守机密的素质。
  从此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快乐地工作着，我原以为我做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或许因为有时会遇上华布共通的管道，华布和我之间都大致知道对方做了些什么，只是没有点穿而已。记得有一次，我又老生常谈说自己没啥用，没上进心，更没野心，华布说你做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你也无私地帮了许多人，这些人都很感激你，同样我也是，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俩都没有利用这样的优势为自己谋任何私利……一席话，说得我热泪盈眶，顿时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华布的感觉。
  水波不兴，船过无痕，几十年的岁月就这样如水流般平静地流淌着。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吧，忽然得到你患病的消息，起因是你特地关照我有几味中药绝不可用，并用传真发给我，那时我才知道，你为了治疗冠心病，长期服用苏合香丸，不幸的是此味流传数百年的名药，其中的木香恰恰破坏了你的肾功能！呜呼，从此华布就成了个肾功能不全的病人，从此，华布就与一切美味佳肴绝缘。可怜的华布，至今我仍无法想象，你刚过五十岁，就重病缠身，到你离世前，那漫长的痛苦日子你是如何熬过的？你血液中的毒素无法排泄，你的脚几乎天天肿得穿不进鞋子，你很长时间不肯开始做透析，只用饮食控制，连水也不能多喝，不是怕透析苦，而是想迟一点遭遇肾透的危害，想创造肾功能衰竭病人也能长寿的奇迹。尤其是你每天只能吃一个土豆淀粉的热量，却要去干许多超热超光的大事情，你那惊人的毅力是从哪里来的？那段时日，我是经常打座机电话到华布家，与你聊天，聊病情，聊工作，聊家人，华布家的座机号我背的滚瓜烂熟，至今也是一张口就来。到了2011年，我也突患恶疾，从此，我就从关心你的病情变成了被你关心的人，那时，我已经会用手机发短信，所以我俩就用手机互发短信，相互鼓励与病魔做智慧的斗争，要带病延年, 创造生命的奇迹。在我最痛苦、最难熬的治疗期间，你的关心给了我极大的正能量，有的地方你比我的家人还要仔细，你竟然记得我每次复查的日期，之前你就会发短信提醒，之后你会焦急地等待消息，如果我没有及时报告，你会非常担心, 发信来问结果，而得知复查正常，你会从心底笑出声来。华布：这份浓浓的情和意叫我如何能忘怀？
  但老天有时太不公平，华布这么好的人却命运多桀，就在华布开始肾透，整个人的状况大为好转，生活质量也大有提高之时，华布的爱人，几十年来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棵棵病情却一直在恶化。到去年2月份，情况似乎很不妙了，因为一连多日华布没有任何信息给我，终于在我再三“问候”下，华布于2月19日回信：“胜利，这些日子，我和棵棵的病情都有点发展，这是必然的，没什么，我的还好办没有现实危险，棵棵就比较麻烦，只有应对，别无他法，一时思想准备不够，纠结了几天，让你不安了，谢谢你的牵挂，对棵棵我会妥善面对的，请放心，祝你复查一切安好”。及至去年2月20日，因华布惦念着我的肺部复查状况，我没及时报告，他来信催问，我报告一切正常，华布发来短信说：“太好了，你是福将，有吉相。昨天见短信后，心悬着，读到今天的短信我就很开心，一年过去了，健康依旧，这是新的起点，年复一年，年年如此，相识相知51年了，这就是幸福”。2月20日那天，我们双方短信发来发去约有十多条，直到晚上6：17分，华布发信说：“你放心，胜利，在你帮助下，我已经调整过来了，陈小鲁、罗点点办的选择与尊严网站也给了我很大帮助，你放心，谢谢你帮我迈过了这个坎”。看到这条短信，我心猛地一沉，华布你太伟大了，竟敢直面死亡这个几乎所有病人都忌讳的话题，小鲁、点点是中国现代死亡论的先行者，他们极力主张“好死”，而绝大多数国人都相信“好死不如恶活”，我也是其中一中坚分子，自己患上重症，只知道要战胜疾病，至少要做到带病长存，却根本不敢正视，哪怕用眼睛瞄一眼紧跟在身后的死神。没过几天，华布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和棵棵已经正式地谈过身后事，从财产到重危放弃创伤式抢救，到后事简办都沟通好了，并且以文字形式告诉了组织。电话那头，华布淡定自若，象在谈与己不相干的事，电话这头，我心潮起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华布呀华布，你才刚满七十岁，离我们相约国庆八十周年看焰火还有好长好长时间。你为了让进入恶疾终末期的爱人放心，不留半点遗憾地离世，你大胆深入禁区，勇敢地触及了这个许多人捧着亲人即将转凉的身体才敢发声的话题，你还特地问了棵棵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棵棵也告诉了你她在生命终结前想要达到的心愿，她告诉你，其中一个心愿也就是要活到七十周岁，明年3月份（即今年3月份）是棵棵七十周岁生日，你说没问题，一定保驾护航……棵棵你真幸福，有这么知冷知热知生知死的爱人陪伴到老。谁知信心满满要为棵棵祝寿的华布竟然食言了，天不随人愿呀！但我相信，在今年棵棵七十周岁的正日，华布一定会在天堂祝福自己的爱人幸福快乐！
  为了让棵棵获得更好的精神治疗，华布忍受着自己巨大的不舒适，回到了令他透不过气来的北京，不但没有半句怨言，还绞尽脑汁，让棵棵尽量减少疼痛，开心每一天。同时，对朋友也是关心备至，去年9月份，我突发眼底出血，很凶险，有失明的危险，华布为我担了很大的心，在短信上嘱我不要紧张，更不要放弃，要去大医院找良医看，在选择保守治疗和积极治疗上，华布建议我要多咨询咨询，尤其是华东医院为何要建议保守治疗。我的天，华布自己的病、棵棵的病和他母亲的老迈已够他烦心的，他还要时时来关心我的病情，这种超越血缘的亲情让我象个被大哥哥宠爱的小妹妹，天天幸福得一塌糊涂，但我哪里知道从他返京后也许因为休息得较差，呼吸得更差，他的体力极度透支，整个状况呈下降趋势。
  现在，当我能稍微平静一点，再仔细地逐条阅读华布的短信，我才发觉从去年9月份后，华布的短信逐渐减少，进而变得“短小精悍”了。去年12月10日，华布骤然离世的前十天，我发短信：“华布你好吗？在瑟瑟寒风中有远在上海的学妹千丝万缕的牵挂，带给你些许温暖，我们的人生很幸福，因为有互相的搀扶与理解，我们的人生很坎坷，因为有恶疾的折磨，但也正是在这种痛苦中更觉友情的珍贵与甜蜜，保重再保重！”华布回曰：“午后，我的弟妹夫妇四人来看棵棵。”我回说：“你们真是太好了，让棵棵快乐每一天”。华布回长信曰：“寒冬自有短信暖，托你的牵挂奇迹真的发生了。进入11月之后，棵棵一天天好起来，饮食、睡眠、排泄都正常起来了，自我感觉与病前无异，和你、棵棵一样，我也挺好的，好人有好报，我们会好起来的，胜利，加油吧！”我兴奋至极，立即回信：“哈，菩萨显灵，太好了，一起加油！为了父母给我们的生命，为了我们美丽的约定”，16点42分，华布回信：“为了生命、为了约定，加油，胜利！”从此，就像琴弦突然断裂，悄无声息了，华布再也没有发过短信，而我也怕打扰他，想到平安夜那时再报平安。万万没想到，华布就用这12个字，向我做了最后的告别，如果早知道华布还有十天就要猝然离世，我就会分外珍惜这在世的缘分，多多聊天，用“话疗”拖住他，或许能赶走死神。如果早一点发觉他生命将要终止的蛛丝马迹，大家就会抓紧机会提醒他、关心他，或许他的人生谢幕不会如此突然，不会如此令人心痛。但人世间从来没有如果，我们必须接受街灯如昨，日月如昨，但夕阳里不再有华布的事实。华布，你的骤然离世，更让我感到生命的可贵，人生的无常，更有想做的事抓紧做的紧迫感，因为命运无可预料，许多机会稍纵即逝，并且永远不会再来。
    我俩三年多前就约定，国庆八十周年在北京聚会，我们曾经不止一次的设想见面的场景，没有半点浪漫，但绝对温馨感人：满头白发，坐着轮椅，我们已经老得不必再忌讳男女授受不亲了。如果体力尚佳，那就来个大大的熊抱吧，如果无力熊抱，那么就伸出颤抖的双手，互相紧握一下吧，如果实在衰老的连手也不能握，那么就让我们用昏花的老眼，互相行注目礼吧，任混浊的老泪从眼角滚下。但我坚定地相信，那时那刻，我们的头脑一定会无比清醒地想起，在那遥远遥远的上世纪1963年9月1日，在上海最美丽的金秋时日，在复旦大学繁花似锦的校园里，年仅18、19岁的我们，在那里相逢相识，我们共同度过了烦恼又美丽的青春，而后又分别在忙碌和辛勤中人到中年，最后在多病的老年，我们共同鼓励，相扶相搀，相约2029年国庆相会在北京，让这个念想激励我们与病共存坚强地活下去。但如今约定依旧，却永远永远地不能兑现了，这才叫壮志未酬徒伤悲！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真的是一地鸡毛，但如果用线一根根串起来，却又是一串美丽而举世无双的珍宝，这是用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热血、我们的生命铸就的价值连城的珍宝！当痛失这一切后，现在回想觉得每一天都是值得回忆和珍藏的。
  华布呀，简单总结你这一生，为你骄傲，也为你心痛。你虽然活得很精彩，在不太长的生命中，你也有过闪电般惊世骇俗的壮举，但你承受过生活的艰辛，承担过生活的重任，却没有享受过生活的赐予，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缩写。只有在前年，你毅然选择移居海南岛，才稍稍地享受了一把生活，但世事难料，卿何薄命，快乐的日子犹如昙花一现，匆匆太匆匆！
  华布你的猝然离世，让我深受打击，近年来，我已习惯了你的鼓励，你的参谋，你的问候，你的关心，虽然不是天天鸿雁传书，但你的友情已成了我战胜疾病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你就是十天半月不来短信或电话，但我知道你好好地活着、忙碌着，我就感到有股强大的正能量在搀扶着、支撑着我，而如今，突然天崩地裂，我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适应没有你支持鼓励的日子？
  本文始写于上月26日，那是你大行的日子，那天上午十点三刻，代我向你遗体告别的朋友来电，说庄严而简朴的告别仪式结束了，你的遗容整洁安详，让亲友们稍感宽慰。我知道，接下来你就要起灵远行了，你将在熊熊烈火中，凤凰涅磐，得到永生，直至永恒。那时那刻，我双手合十遥望北方，为你的远行祈福，我仿佛看见你在缕缕青烟中，脚踩祥云，冉冉上升，渐行渐远。永别了，华布！我的良师、我的益友，从此要相见只有在梦中。永别了，我的华布大哥，从此夕阳里不再有你，从此无处觅英魂，但我深信今后在每一个充满诗意的黄昏，你一定会在夕阳西照的某个角落，无限深情地看着你挚爱的亲人，看着你的一众好友，看着与你有关的一切……所以，华布，你没有远走，也不会走远，你的高风亮节将永远留存在我们的心中，你的音容笑貌也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栩栩如生！直到永远。
      为了生命，为了约定，加油！
                 王胜利写毕于2015年元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