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为志存一“棋兵”
追记献身使命的兵棋专家、国防大学副教授张国春(使命篇)
解放军报记者 蔡鹏程 严德勇 褚振江 特约记者 罗金沐
此篇文章在2015年4月19日发表于解放军报头版头条
京郊盛夏,热浪袭人。
洁白的病床前,一位身材瘦弱、满脸皱纹的母亲正吃力地教自己45岁的儿子识字。
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示范,儿子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一个个大字,用微弱且含混不清的声音跟着念:国、防、大……谁能想到,这个像幼儿一样学识字的“大孩子”,竟是我国最高军事学府的副教授、学识渊博的研究生导师、功勋卓著的兵棋专家。此刻,他正承受着脑部恶性肿瘤的折磨,视力、记忆均已严重受损。
3个多月后的2014年10月15日,我国首个大型计算机兵棋演习系统研发核心成员、国防大学副教授张国春,带着对事业的眷恋、对亲人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命为志存!”这句20多年前张国春在同学留言册上写下的格言,生动诠释了这名先锋“棋兵”短暂而辉煌、平凡而伟大的一生。
这是一个怎样的梦想,吸引着他为之痴迷若狂甚至以命相许张国春的一生,与兵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有人称之为“兵棋人生”,说他是一个“追梦的兵棋人”。
的确,为了研发出中国自己的兵棋系统,张国春这些年一直孜孜以求,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
2013年夏,一场规模罕见的重大军事演习在京郊和东南某地展开。演习全程依托国防大学研发的大型兵棋演习系统,重点模拟未来战争作战样式。
就在演习开始前一天,进行系统检查的战役兵棋系统教研室副主任张国春发现系统运行的个别参数错误。
兵棋演习,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这些参数直接关系到演习的实效,这一突发情况牵动着演习指挥部所有人的心。
时间不等人!张国春带着助手马不停蹄,对几百万条数据进行排查,从下午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经过上千次试验,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
演习顺利进行,亲临现场的军委首长给予高度评价。这次演习,使张国春所在团队耗时多年研发的兵棋演习系统引起各方高度关注。
兵棋系统,又称战争模拟系统,就是运用计算机模拟实战环境和作战进程,用于军队演习训练和作战方案评估。简单地说,它是一个研究战争、设计战争、推演战争的平台。
这个“棋盘”到底有多重要?西方发达国家一直把它当作确保战场制胜的“独门利器”,对外进行严密封锁。那一年,某国国防部长访问中国,向我方明确提出不予交流项目的清单,排在第一的就是“wargame”,也就是兵棋推演。
因为历史和技术的原因,我国在这方面的研究比西方发达国家晚了近30年。那年,张国春和同事到部队调研,一位将军对他说:“不是部队不想搞对抗训练,也不是部队不想练精确指挥,关键是没有一个好用的平台。”
严峻的现实,刺痛着张国春的心。他以一种高度的职业敏感,跟踪世界兵棋研发运用的趋势,研究结论令他大吃一惊:世界范围内几场局部战争的作战进程,几乎都与兵棋演习高度吻合。外军已开始用兵棋系统预先推演战争、优选作战方案了!
不久,张国春就此为教研室全体同事作了一次讲座,平常沉默少言的他这次显得特别激动。兵棋数据与规则教研室主任张明智至今还记得当时他说的话:“一定要搞出中国自己的兵棋系统!”
几年后,军委、总部正式赋予国防大学兵棋系统研发任务。张国春被委以重任,作为骨干成员最早参与到这项极具开创性的事业中。
采访张国春生前的同事,大家都说他痴迷兵棋。痴迷到什么程度?
——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从兵棋研发工程启动那天起,他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白加黑”“五加二”,凌晨两三点离开办公室很平常,有时直接睡在实验室的椅子上。他的妻子谷迎宾回忆说:那段时间,国春在家吃饭常常是闷着头想问题,有时还一个人用筷子来回比划。
——呕心沥血,以命相许。张国春所在教研室主任吴琳说,其实几年前就发现他身体不适,多次催他去医院检查,可他总说“没大碍,缓一缓就好了”。甚至在被确诊为癌症后,他还瞒着领导和家人继续工作。直到去世前,他还惦记着兵棋。
“张国春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的心中深藏着一个兵棋梦!”国防大学一位领导评价他说。
这是一片怎样的脑海,虽被癌魔吞噬记忆残缺但始终忘不了那道“棋盘”
2014年12月30日,在全军“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争做新一代革命军人”新闻发布会现场,张国春所在兵棋团队总设计师胡晓峰展示的一张照片,令现场和电视机前的人们感动得落泪。
这是一张怎样的照片?一年前,因患严重脑瘤做完开颅手术的张国春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纱布,眼神有些迷离。这位曾经在大学讲台上传道授业的大校军官,那时已基本丧失记忆。
令人意外的是,由于被癌细胞吞噬,加之做过开颅手术,有时连妻子、女儿都不认识的张国春,在领导和同事前来探望他时,竟然反复地念叨:“都去……演习了,我也……要去的,我也要……去的……”
听着张国春妻子给大家的复述,现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曾是张国春的老师、领导,与张国春共事17年的胡晓峰抹着泪,拿起手机为他拍下了这张照片。
采访中,胡晓峰凝视着这张照片,哽咽着说:“我一直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事业和职责,到底保存在他大脑的哪个部分,以至于在那种情况下仍念念不忘?”
对于张国春那次的反应,他的主治医生也颇感意外:“从医学上不好解释,也许这就是意念吧。”
“意念!”这简单的两个字,道出了兵棋事业在张国春心中的分量,也让人们找到了破译他“大脑密码”的钥匙。推开这把钥匙打开的记忆之门,记者了解到张国春生前的点点滴滴——
2013年8月,刚刚执行任务返京、身体不适的张国春到医院检查。面对“疑似脑部胶质瘤”的检查结果,他显得格外平静,瞒着家人和领导,抓紧时间到办公室处理手头的工作。
几天后,与国防大学一墙之隔的解放军第309医院的医生打电话到学校机关,询问张国春为什么没来住院。这时,大家才知道他的病情。
就在准备手术前,张国春还苦口婆心地说服妻子给他四五天时间,又回办公室加班加点,将系统资料进行整理,并一一作了详细备注,交给接替他的同志,他说:“千万不能让这些珍贵资料在我手里断了档!”
其实,张国春早知道自己术后可能会失忆。谷迎宾回忆说,她在自家电脑里一个隐藏的文档内,看到许多关于脑瘤的资料,那是张国春瞒着她下载的。
2013年9月第一次手术后,张国春出现了“命名性失语”,就是看到认识的人或事物叫不出名。为了把兵棋团队战友的名字留在脑海里,他对着电话号码表一遍又一遍地背。背了又忘,忘了再背。
由于肢体活动不太自如,张国春请求妻子带着他做康复训练,他说:“我还要去工作,就算干不了研发,帮着收集资料也行!”看着满头是汗、咬牙坚持的丈夫,谷迎宾心痛但还是含泪陪伴,因为她了解丈夫:他心里牵挂工作、惦记兵棋。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张国春的身体活动能力有了一些恢复。2014年6月的一天,同事们迎来了离开岗位已9个多月的张国春。此时,头发已全部脱落的他戴着帽子,瘦弱的身躯套在衣服里显得空荡荡的。
张国春与同事们握手,但叫不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坐在兵棋研发室自己的座位上,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桌椅、键盘……
战友们都知道,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向自己熟悉的岗位、心爱的兵棋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无论清晰还是朦胧都紧盯着那一颗颗“棋子”
照片上的张国春,大眼睛、双眼皮,双目清澈透亮、炯炯有神。然而,就是这双曾敏锐捕捉演习“棋盘”上细微变化的眼睛,后来几近失明。
眼睛酸痛、发胀、充血,严重的时候眼眶里布满血块……早在两三年前,张国春的身体就出现了这些症状。
领导和同事提醒他注意身体,他说:“眼疲劳,小事!”家人催促他去检查,他说:“看电脑看的,不少同事都这样!”
兵棋系统研发过程中,张国春作为主管设计师,先后负责“模型引擎”“想定数据查询”和“战场情况报告”三大系统的设计研发任务,这些都是兵棋系统的重要支撑,研发难度很高。
张国春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实验室,带领助手一行一行写代码、一条一条校数据、一个界面一个界面看效果,常常是通宵达旦不合眼。
在兵棋系统研发的过程中,张国春和战友们编写了上千万行计算机代码,设计了数百类军事规则模型,完成了上千万条作战数据的搜集整理。在他眼里,这些数据就是兵棋上的一颗颗“棋子”。
总工程师司光亚感慨地说:“这些数以百万、千万的数据,听起来很抽象,可实践中每一行、每一条都需要付出巨大心血!”
在整理张国春的遗物时,大家发现,他的桌子上、抽屉里、键盘旁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眼药水,瓶子有白的、红的、蓝的,有的已经用了一半,有的还没开封。
说起张国春的眼疾,副教授唐宇波很是愧疚。那次,他与张国春被紧急派往外地执行演习保障任务。在飞机上,他发现张国春不停地往眼里滴药水。
根据任务需要,他们要尽快给总部提供一份兵棋演习数据的校验报告。时间紧、任务重,张国春与唐宇波商量分工后,展开昼夜奋战。
那时,张国春的眼睛已严重充血,导演大厅显示屏上的数字,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可他坚持继续工作,直到第二天凌晨完成报告。
唐宇波没想到,这是张国春人生中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这次返京后,他就被诊断患了癌症。“早知道这样,我一定会多承担一些,不让他这样辛苦!”唐宇波内疚地说。
张国春虽然眼睛老犯病,但在兵棋演习时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有一次他发了火。
在一次演习中,一位同事为了赶时间,忽略了工作质量而草草结束。张国春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当场质问:“怎么能这样?”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很意外。
国防大学兵棋大楼内,张国春的办公室依然保留着原貌。推开门,记者发现了两个细节: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下,垫了厚厚几大本半尺高的书。同事们说,国春颈椎不好,抬头工作脖子会舒服一些。拉开他台式电脑的键盘,记者见到上面的数字键全部用贴纸覆盖着。同事们说,也许是由于他长年编程,大量使用数字键,为防止键盘磨损而为。
“与其说国春是兵棋系统研发核心成员,不如说他是一名永远冲锋在前的‘棋兵’!”胡晓峰动情地说,假如国春在天有灵,他一定会喜欢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