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申葆嘉先生房间的时候，闻到的是肥皂香气混合着绿植泥土的气味。虽然是冬天，门窗紧闭，但是屋子里完全没有自己去之前臆想的——老人家衰败的气味。屋子朝南，一个半人高的铁质氧气罐靠在窗边，剩下的地方，几乎全被书架和高高摞起来的书本占满。书架的间隙有学生们送来的明信片、照片、小纪念品等。老先生站在藤椅边“指挥”着我们全部落座，他才坐下。

先生说话有很重的江浙方言的口音，再加上年纪大了口齿不便，有的话听得不是太明白。但是，他是一个很懂得看人眼睛的人，他看得到我们眼睛里是不是能听懂，有的时候，我们的眼神稍有犹豫，他便会加重声音再重复一次。阳光里，20平米左右的房间，老先生微笑着，温柔的看着我们。看到一盆翠绿的文竹，指了指，亲切的告诉我们：这是研究生们送过来的，送给我这个我很喜欢。看到书架上的照片，说：你看看杜江，那个时候是这个样子。

我之前总是觉得，一个人活的长久是一件枯燥的事，总是会感到人会越活越快。小的时候，小学上六个年级，觉得是漫长到天涯海角的长久；现在上了大学，四年弹指一挥间；要是老了呢？过了六十岁，生命中大抵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时间就更像流水一样了吧，活得那么长久又有什么意思呢。看看申葆嘉老先生吧，他和我们聊天，总是会颤抖着拿起他的著作——《旅游学原理：旅游运行规律研究之系统概述》，殷切地问我们，读没读过他写的这本书。他大约在70岁的时候才写成。杨超那天和我说：人虽然走了，有著作传世，这是最可贵的。所以啊，活得长久，是有活得长久的道理的。有用的人，活得长久一些，可以为人类创造更多的价值。

我们问起他青年时代求学于西南联大、北京大学的事，总是会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但是这些对于我来说，这些青年时代的奋斗是最吸引我的，我觉得这些会给我“前车之鉴”。申葆嘉先生的反应和我去台湾拜访的一位年80岁的司马中原老先生的反应是一样的。司马中原7岁的时候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他也被战争裹挟，之后跟随者国民党军一路征战、逃亡。和老兵学写字、在地上捡到纸片便会如获至宝的藏起来，闲下来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学。他把对各种事物的描写都仔细的记在一个用纸片订成的本子上，这样日积月累，慢慢成了作家。我问他，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对未来迷茫，生活感到困窘的时候，他也几乎是那样轻描淡写的神情。我觉得这是活得长久的另外一个好处，有些事情已经想透，透彻到没有语言去告诉你该怎么做，因为每个人都会面对的问题是很少有人能够总结出什么相同的经验的。所以，他们也不会把自己“个体”的过去作为经验和我们“炫耀式”的侃侃而谈。

他讲到他刚开始教学生课的时候，自己慢慢摸索，总结出了一套讲义，一套很整齐的卡片。有一次去别的学校代课，上课的前一天，讲义被学生偷去了，别的老师急得要命，他很自信的拿出纸张，再拿出钢笔，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脑子里的讲义重新写了下来，写得比之前的那一版还要好。我能想象得到这种感受，这是获得了别人偷也偷不走的知识之后才能有的自信。有的时候，很向往我们的教授求学的时候的学习习惯。满头冒汗的记一大本笔记，到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查阅文献，自己做检索卡片，知识慢慢系统的构建起来。现在我们呢？电脑和搜索引擎解决了一切问题。但是到底学到了什么？论文的质量如何？都是让自己后背冒汗的问题。想起了李敖之前说过的：我不用到网路检索，我的脑子就是网路，现在网路上面的都是垃圾，好的东西也被垃圾盖住了，我也省得去翻，从我自己的脑子里找就好。我觉得申老先生也是有这样的脑子，我也希望自己有这样的脑子。

在聊天的时候，先生总是会把之前说过的话重复的说好几次，每次和他接触的时候，总是会听到相同内容的话。很多同学会感觉到枯燥、听不懂的同学会觉得是一个老头子在没用的喷口水。但是，有谁注意到先生的眼睛呢？他的眼睛时常会因为讲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而发出光彩，他的语气里透着喜悦，刚开始说的时候会兴奋的结结巴巴；有的时候，说到自己对自己的期望、对学院的期望、对学生的期望的时候，又会止不住的溢出泪水，声音抑扬顿挫；还有的时候，大概只有短短的三五秒，只一瞬，会对目前自己还没有完成任务的些许失望。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提到了他还在整理新一版的教材。但是，现在先生去了，也就看不到新的著作了。

一间简单的房屋，一本从哲学、方法论角度建立起来的著作，一个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人生，一个穿越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故事，这就是我眼中的先生。一个简单真诚的人到了老年的时候，眼神是和善而清澈的，这是上帝的馈赠。我可以说申先生在某些时候是固执、感性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