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7日凌晨四点十五分，老爸终于摆脱了病魔的折磨，在无尽的痛苦之后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享年84岁。
     去世前一天，几近深秋的天气，屋前的桃树上居然绽开了四朵桃花，让我们都惴惴不安，怕是什么不好的预兆，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老爸就离开了我们。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下一会停一会，仿佛连老天也流下泪水，让我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几度哽咽，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怎样的一种伤痛！
     老爸1930年1月出生于山西省阳高县，幼年时家里贫穷，我的爷爷有时是靠乞讨度日，后来爷爷去世了，奶奶似乎是最后被生活所逼改嫁了，走时家里人没让带走唯一的儿子，我的爸爸，只带走了那时幼小的姑姑，老爸的亲妹妹。跟着表叔生活的爸爸，日子久了，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了。14岁那一年，穷得没有办法的他和一群小伙伴听说山里边有八路军，就相约着一起去投奔八路军，因为太小，别的孩子都没有被接收，而无父无母的老爸被收了下来，从此，他就成了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八路军。
     从此，老爸的戎马生涯开始了，因为年纪小只能当警卫员，勤务兵，小时候听爸爸讲这些，我的脑海中总是有一个画面，那就是一个14岁的小男孩，穿着件略嫌大的军服，腰间别着个驳壳枪，跟在首长后面跑来跑去....爸爸先后参加了解放石家庄、银川等战役，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直至几个月前我才知道原来中学课本上《谁是最可爱的人》中那场残酷的战役——松骨峰战役，老爸原来也参加了，那是一场被称为美国人最大的耻辱的战役，志愿军第三十八军三三五团守住了松骨峰，把南逃的美军拦截住，还好老爸不是在三连，估计是助攻的一连还是二连，因为三连只剩下七人幸存，当年学《谁是最可爱的人》时看到志愿军英勇杀敌壮烈牺牲时，那时内心充满了敬仰，真的没想到原来爸也是其中之一。记得小时候有时还问爸朝鲜有没有金达菜（我们这儿把甜菜叫做金达菜），其实后来知道了那个字是“莱”，叫金达莱。战争结束后，爸随部队回国调整，直到复员，战争留给爸的除了荣誉，还留下了身上的伤疤，和直至去世都无法治愈的慢性支气管炎。后来他到了地质队，在三峡地质队时，认识了老妈，老妈是宜昌人，因为老爸的忠厚老实嫁给了他，然后随着爸到武汉，来松滋，最后老爸选择了当时看来是山也美水也美又有火车站的西斋居住。
     其间也不知是哪一年，在上级组织的帮助下，老爸找到了亲妹妹，见了幼时分别后的第一面，后来四哥三四岁时，老爸带他一起去了趟包头市，见到了姑姑一家人。之后在WG中挨整的老爸就失去了自由，被造反派扭着胳膊架土飞机，头上挂着重重的木牌子，在台上一次次地挨批斗，平时就罚他在服务部挑水（所谓服务部，就是当时供销部门办的馆子吧，我是这样认为的。）妈说当时远远地带着我的几个哥哥，看见我爸在上面挑水，明明互相都看见了，却不敢打招呼，怕又挨批挨打。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老爸吃了不少的苦，这中间姑父从内蒙古来看了爸一次。直至我十岁那一年，我姑，我姑父才一起来我家，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到照相馆照了张全家福，爸让洗相片的人在上面写了“亲人喜相逢”几个字。那是幼年分别后他们兄妹的第三次相见。
     为了让四哥接班，有个单位有个工作，老爸才五十岁就退休了，退休后也闲不住，后来还帮单位搞搞基建，记得他帮单位搞最后一次基建时，我都已经20岁了，老爸也60了，但他仍然能蹬着个自行车冲棉纺那个大坡，身体也还算行，只是老慢支已经开始折磨他。因为儿女多（我们兄弟五人），老妈又要照顾家庭和儿女没有找工作，这个家就靠老爸一人支撑。渐渐地，供销部门垮了，老爸多年只拿190元的工资，想想，190元，又要吃饭又要看病，是怎样的窘迫？！没办法，一向寡言的老爸只能一次次找组织，找领导，到处像推皮球一样把他推来推去，绝望的老爸甚至把信写到了中央，写给了刘华清，温和的老爸也被逼一次次找他们没人理睬后跟他们争吵，可是又有多大用处。记得有一次，我知道老爸又来找他们单位领导后，我跑去拉他让他算了，老爸当时已气得喘起来了，可人家却没事人一样敷衍他，我都觉得难堪和愤怒了，流着气愤的泪水，我劝回了老爸，塞给他一点钱让他早点回家。就这样，爸妈艰苦地生活。一个为了新中国打天下的抗战老兵，最后竟落到这种地步，按说要对现实，对执政党心灰意冷。但是没想到他竟然不改初衷，在晚年每次病危，交待后事时，一定要我们记得死后要给他盖党旗。私底下，我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这些人虽然有了十几年党龄，可是哪能理解他们的信仰，枪林弹雨中他们打下了江山，无论遭受怎样的贫穷与不公平的待遇，他仍然对他信仰的党保持着一颗赤诚的心。
     老爸年纪一天天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后来又得了冠心病，严重贫血，肺结核.....太多的病痛开始向他大举进攻，但这个我一直敬仰的老兵硬是一次次中危险中生存下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老爸盼来了希望，国家可能也知道他们曾经遗忘了这些共和国的功臣，开始了落实政策，涨一点点工资，还补了一点点钱，老爸和老妈用这点钱去了内蒙古，再次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亲人，这是兄妹的第四次见面。
      有一年，远方的表哥怕老人们身体越来越差，再也见不了面，亲自护送姑姑和姑父来了我们这里。记得知道姑姑将来的消息，老爸给我们开会，说这是我们的亲人，虽然姑姑你们只见过一次，表哥你们一次也没见过，但他们始终是我们的亲人。姑姑来了，第五次见面的兄妹俩坐在沙发上聊天，所谓聊天，就是各说各的，因为兄妹俩耳朵全聋了，根本听不见对方说话，各说各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得我们站在旁边的一群晚辈既觉得好笑，又充满了感动。姑来玩了十几天，我们兄妹每天都跑到父母家去陪他们玩，跟姑姑姑父表哥聊天，天南海北地说，大家别扭地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也没人笑话，也没有隔阂，仿佛是天天见面的亲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说着聊着。姑姑他们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一家人在饭桌上，表哥说他曾开着车走遍草原，遇到蒙古包就可以歇歇脚，好客的蒙古人总是让他们喝杯马奶酒，唱个歌。但今天他特别想唱首歌，说只有这首歌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表哥唱起了那首《难忘今宵》，桌上的我们早已是热泪盈眶，连不相干的两个外人也流下了泪水，大家一起唱起了这首歌，依依不舍的心情让那个夜晚格外地沉重。姑走了，从此我没再见到她。几年前姑姑去世的消息传来，我们兄妹商量后，决定暂时不告诉爸，因为他身体太差，我们怕听到这个消息他再也支撑不住，那个他每每只能在枕头下放一张小小的登记照片，看着看着就流下眼泪的亲妹妹，是他永远的牵挂！
      最后这几年，老爸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一次次住院也只能暂时缓解，只能靠大把大把地吃药来支撑下来。记得每次病得严重时妈就想让他住院，而老爸不喜欢住院， 最后妈只能找我去劝他，因为妈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只要伤心地流下泪水，爸就不忍心女儿难过，马上就会同意去住院治疗，这是万试万灵的方法，只有我，能让他无论多么抵抗住院这件事，也必须去住。倔强的老爸，终究抵挡不住最疼爱的女儿的泪水，我一流泪，他就得缴械。因为爸爸的疼爱，我对爸的感情也一直很深，以致于妈总说我是我爸生的。小时候，爸总是带着我到处去看电影，那时也没什么文化生活，只有电影是幼时的我们最大的爱好。有一次在磷肥厂看《李双双》，看到中途，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本来爸说回家算了，衣服都要湿了，可我却不想回去，老爸就顶着外套，把我揣在胳肢窝里，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我却在爸温暖的怀抱里看得开怀大笑，一直看完我才肯走，那时，老爸的头发、衣服全湿了。现在想想，幼小的我真不懂事。那时的电影院都相当简陋，没有椅子，要自己带才能坐，有一次放电影《怒潮》，我爸带我四哥和我一起去看，扛了条板凳，到了电影院才发现来迟了，只能在最后几排了，可是站在板凳上我踮起脚也看不到银幕，爸就和哥站在板凳上，两个人举着我，一起到电影放完。我是舒坦了，爸和哥却累得够呛。爸有时宠爱我起来没有边，因为爸是北方人，所以我们每年春节的晚上都要吃水饺，那一年我都二十多岁了，结婚了，不记得有没有孩子，反正侄子还只读小学。因为钱不太宽裕，所以水饺馅肉里掺了不少韭菜，那样比光包肉加白菜成本要少一些。煮出来绿绿的，一股气味，我不喜欢吃。所以爸特地给我包了些肉加一点点葱花的饺子，下在锅里给我盯着，怕别人盛走。我哥他们在外面就笑着告诉我的侄儿侄女，说你们到时候就专捡那些看起来不那么绿的饺子吃，那里面肉大大的有，是你爷爷专门给幺幺包的，好吃些。现在想想，真是有些惭愧，都成家的人了，居然在侄儿侄女面前享受特权。汗颜！
     写到这里，泪水全滴到键盘上，这几天眼睛酸酸地，睁不开，很累了，明天再写吧。
     渐渐地，老爸真的老了，耳朵聋得听不见了，和爸交流总是用笔写，或是把想跟老爸说的话在单位打印好给他看。老爸生病了不愿意住院，我只能劝他朝满堂儿女看，我知道他一是怕护理问题，怕耽误儿女的时间，二是一天二十几个小时的输液他很痛苦，因为严重的心脏病，他输液时必须控制药液的滴数，所以配个重重的泵，这二十几个小时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了。我只能让他想想战争时期的艰苦与残酷，让他为了自己的身体，为了我妈，为了儿女们一定要住院，每每老爸还是依从了我。有一次，老爸因为觉得社保把他的工资没有按政策加，让我跑了许多次去查询，结果没有什么结果，老爸觉得这些人是昧了良心，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一直放在心上，有时说起来情绪很激动。实在没办法，我只好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往好处想，想想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有的没能看到和平年代，有的因为疾病早已去世，比起您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你能看到新中国，能成家立业，能看到满堂儿女，四世同堂的幸福生活，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少点工资就少点，气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那天之后，我三哥问我给我爸写了什么，我爸后来流下了眼泪，其实我知道老爸为什么流泪，他是想到了那一场场战争的残酷，想到他牺牲的战友们，想到自己幸运地劫后余生。
     以前老爸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会和我们儿女一起打打小麻将，虽然小，但是我们还是很乐意陪父母玩一下，老爸和老妈在牌桌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老妈舍不得给钱，打错了懊悔，别人要是告诉她打错了会生气。而老爸掏钱时总是笑眯眯的，打错了也不生气，我们有时在春节时逗他说要大点打，打十元的，他总是爽快地说打大就打大，输了给你们钱，我们总是哄堂大笑。儿女们其实有许多时候做得并不好，许多不孝顺的地方让老妈很生气，老爸有时也在感慨，但是感慨过后总是选择了宽容和原谅，总是说孩子们有事，也不容易，他们有良心是我的儿女，没良心也是我的儿女，不要记恨儿女，人生在世，有什么放不下，不要记恨他们，不要厚此薄彼。因为老爸的豁达，所以儿女们都能尊敬他，也能心疼他，连四个媳妇也对老爸没有怨言，四儿媳更是在他最后的时光给他洗拉脏有被子衣服时毫无怨言，在老爸的遗体前，四个媳妇也是真心地哭诉，女婿也是真心地敬重他。今年五一侄子在自己的婚礼上，发表感言时他最后说，我最想感谢的是我八十多岁的爷爷，爷爷革命一生，辛劳一生，很不容易......当时不仅仅是台下的侄子侄媳，台下的儿女，连许多来宾也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现场响起了掌声，老爸却一个字也听不到，我扶他起来向大家挥手致意，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却依然是那样慈祥地笑容。
     老爸离开了我们，也留给我许多遗憾，平时工作忙，闲暇时也没有经常陪伴在他身边尽孝道。他只剩下几颗牙，许多东西吃不了，只是吃点稀饭，所以妈也不让我买太多东西给他们。以前我还会买衣服给他，后来妈说买了不实用，他没机会穿，不让我买，我也就没再买了。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悔，就算让老妈说，我也应该给他多买一些，即便他不穿，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他最后的十几天，我隔两天就去看他，每次看到他无力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瘦骨嶙峋，那腿，那胳膊瘦得只有骨头，像非洲难民一样，我就只能摸着他的手默默地流泪。老爸总是说：“丫头，爸爸不行了，你不要哭，爸爸磨得真是受不了啦，死对爸爸是一种解脱，你有时间时来看看爸爸就行。爸爸吃不了啦，吃不下了，连想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看看就走吧，回家吧。”然后就挥挥胳膊让我早点回家。他是17号凌晨4点多去世的，16号的下午我去看他，站在他的床前，看到他病入膏肓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与凄凉，哭得肝肠寸断，以前老爸会叫我别哭，要我放心。可这次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只是轻轻地摆手让我别哭。妈跑过来让我别在爸面前哭，怕感性的老爸也会流下泪来，说老爸目前的身体不能哭，让我想哭就到客厅去哭。我只好流着泪跑到客厅大哭了一场，妈和老公都劝我别哭了，老爸这么拖着他实在是痛苦。这点我也知道，外面的人都劝我们说爸年纪大了，各种功能都衰竭了，吃都吃不下了，以前心口痛得厉害会呻吟，现在却连呻吟也没力了，或许离去对他是最好的解脱。病中的他居然恳求别人为他买安眠药，因为活得太痛苦。坚强的老爸终于向病魔低了头，他再也无力和病魔抗争。曾经的铮铮汉子居然有了求死的念头，可见活着对他是多么地痛苦。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因为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哪怕他病入膏肓，我也希望多看到到他一天，我也希望回家能叫他一声爸。没有想到，就在那天半夜老爸就去世了，当四哥打给我电话让我别太激动，赶快去妈家时。我预感到老爸不是不行就是已经去世了，当时在电话里我就哭了起来，叫醒了老公，匆匆忙忙地收拾了几件东西，我差点就摔在地上，老公让我别太急，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老爸真的去世了对他也是一种解脱，他拖得太累了，拖得太苦了。没想到赶去妈家，见到的只是再也睁不了眼睛的老爸，我居然没能守在老爸身边这他送终，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搂着爸爸，我哭了。我慈祥的老爸，我辛劳一生的老爸，我豁达宽容的老爸，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听不到他叫我一声“丫头”了，我再也听不到天冷时他怕我穿得少问我冷不冷，别感冒了。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想为他做，可是，一切都做不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从此，我回家再也看不到最疼爱我的老爸了，从此，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爱我的那个男人永远地离开了我。
     这几天在那边陪老妈，睡在妈的床上，与老爸的遗像一墙之隔，别人都问我半夜怕不怕，我反问有什么可怕的。真的，睡眠一直不好的我开始时只是睡不着，没有一点怕的意思，反而觉得能守在老爸的身边，心里很踏实的感觉。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会在老爸的遗像前对他说声晚安，早上会对他说声早上好，让他放心，我会按他交待的照顾好老妈，理好财，让哥哥们尽量和气，和睦共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好老爸多次交待的一切。老爸，你放心，只要我在，老妈的一切我会打理好，会让她平安幸福地生活，直至她百年。
     老爸离开已经十天了，白天工作闲暇时，想想老爸，老爸的音容笑貌仿佛刻在了我的脑海中，一闭上眼我就能仿佛看到善良的老爸那憨厚慈祥的笑容，老妈说31号是老爸的回煞日，我不懂什么是回煞问老妈，老妈说人死了，灵魂会到他生前走过的地方看看，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中过一晚，最后离开。老妈说一般人七天就回煞，也就是回魂，你爸十几天才回煞，那是他生前跑了许多地方，要一个个跑遍才回来。想想辛劳的老爸一生该跑了多少个地方，他是真累了。别人说回魂夜动静大，煞气大，我不怕，我只想最亲的老爸多留一天，看看我们这些亲人们，然后再踏上去天堂的路。
     我挚爱的父亲，您就安息吧，辛劳了一生，病魔折磨了您这么久，现在的您终于解脱了。我相信，在天堂之上您一定又在哼着您喜欢的山西二人台，因为生病您在最后的一年间不再抽您最爱的香烟了，现在老爸，您想抽就抽吧，抽着烟，哼着歌，用您慈祥的目光看着您的亲人们继续幸福地生活，微微笑，这是您最大的希望。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老爸，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女儿，听您叫我 丫头，然后倾心尽我今生未能尽完的孝道。这首歌我在几个月前的一次聚会中唱了两遍，一遍是和同事，一遍是和三哥，那时您正在生病，我的同事们都说一首歌一天我唱了两遍，这次爸的病会好得快些了。没想到，今天我再唱这首歌时，您已经离我们远去。
      老爸，愿您在天堂里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