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封
在这样静谧独属于我的夜里,我常想,回忆白天见过的那些小孩(来这里见到好多可爱的外国孩子),我想象他们,想象他们以“我”为据的角度。上帝精心设计的人类,真是有太多的妙不可言。一个天真无邪无知无觉的孩子,他的灵魂在哪里呢?他的世界里,也有“我”么?大脑是与生俱来且会随年龄发展的物理器官,那么灵魂呢?按照史铁生在《务虚笔记》里所言,像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曾经探讨的那样,人生一切终极意义上的探讨,就是脑对心的追逐。脑是尘世的标志,是思考的器官。而灵魂,那是一片神秘的混沌,是亘古不息那个消息在尘世的具体表现,始终与神秘的伊甸园相连。灵魂即在心。人从出生开始,便一直是以脑追逐灵魂,以一己的有限追求宇宙的无限。即使永远不可达,但人生的意义,人的悲壮,便全都在这过程中了。我的灵魂,很明显,是在跟随我的阅历我人生的感悟而丰富,可是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是什么时候呢?无从记起。连同记忆一起无从记起。童年的记忆,总是最亲近的人帮忙回忆,甚或提醒。那时我的灵魂也许还未出场,世界也未开始从混沌中消散,成为独属于我的这一个世界。如果这样,人的灵魂不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某一时刻才苏醒,那么,在那之前,人以何角度参与到这个世界?世界又何以成其为世界?一切无解。
故而我们只能相信,人一代一代地更替,生老病死,肉体繁多,但那“消息”亘古未变,一直流传。那消息住进哪个肉体,便赋予其灵魂,世界才开始有了以他为据的那个独一无二的角度。我们无从想象一个没有“我”的世界,无从想象一个在“我”出生以前和在“我”死去以后的世界,任何人的世界里“我”都是参与这尘世的主体。可是,如果你说,那个人的命运比我好,我愿意成为他。那么有两种情况。第一,你的记忆尚未改变,你就永远无法成为“他”。因为“他”,有他全部血肉鲜明的记忆。你还留着你的记忆,那么,即使住进那个肉体,他的至爱亲朋于你全是陌生人,他的过往对你一文不值,成为“他”又何从谈起?第二,如果你的记忆被抹去,直接移植入那个人的身体,那么你之前关于“他比我幸运”的想法也即消失,没有你的过往记忆,怎么还是你呢?那与之前的“他”有何区别?这永远是一个悖论,结论是:你永远只能是你,“我”永远只能是“我”,没有改变的可能。大可想象,你所羡慕的那个“他”,在他的世界里也是唯一的“我”。也就是说,有一些“我”在受苦,有一些“我”在享福。可换了另一种情形,那些“我”为什么不可能是你呢?完全有可能。假如我的父母当年并未相遇,那么此刻世上不会有我,没有我的世界无从想象,可是,世界上那么多的“我”,焉知那消息不会突然一转身成就另一个“我”?如果这样,那么,此刻坐在书桌前执拗于这一点的我,也将是一个真实、确切存在的“我”。
这一切给我以安慰,正如多次在夜晚中实现自我拯救一般。看到那么多的新生命,我们有理由相信,逝去的肉体归于大化,灵魂只是重新又参加到了那消息代代的流传之中。还有这么多新鲜的灵魂,那么多尚未从混沌中演变清晰的世界,也许其中一个,就是我们曾经深爱的那一个。纵使我已无从寻觅,纵使那个灵魂已改了名姓,已忘却今生所有,我仍然感到安慰,并对这个世界重新燃起热爱。因为我知道你爸爸,你并未结束,人类所有的终局也不会是结束,代代的消息永恒流传,人借此实现自我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