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一回外公陈白尘的《升官图》(唐传虎)
唐传虎 2013/3/29 18:22:00 浏览:4230
外公不赞成孙儿搞话剧
张弛还小的时候,就记得外公陈白尘常对自己的父母说:“你们如果能谋上其他的职业,就不要继续搞话剧了,苦!”隐隐约约中,张弛开始晓得外公不喜欢后辈继承自己的事业,他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外公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外公讲的一定是对的。
可是,天生的“基因”作怪。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张弛在外公家里消暑。那时特迷科幻小说,光看不过瘾,还来了创作热情,竟然不声不响地在外公的稿纸上“爬”出了四五万字的科幻“童话”,厚厚的一本。写完了,劲头也过了,没当回事,就扔在了外公家里不管了。
偶尔有一天,在外公工作的时候,小张弛伸头到外公的书房里,想看看外公得不得闲,却看见外公戴着老花眼镜,正翻阅着自己“一气呵成”的“作品”。一页一页,看得很认真,看得很仔细,就这样接连看了好多天。张弛满心希望外公看完能夸奖自己几句,并讨些什么奖励。可是直到暑假过完了,外公什么也没说。但是,张弛心里也藏了一个小秘密,因为他偷偷看了外公的日记——就在看自己作品的那些天里,外公每天的日记都写满了读后感,欣慰之情溢满了字里行间。小张弛晓得了外公还是喜欢看到自己“写东西”的。“哼,你不告诉我,我也不把看你日记的事情告诉你。”
直到长大了,张弛回想起来,才知道外公确实很欣慰,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孙儿继承自己的衣钵,只是在中国话剧不景气之时,他不希望孙儿再吃自己吃过的苦,这是一种辛酸的不希望啊。
小张弛隐约体会到外公的苦心,一种微妙的感情萦绕在祖孙之间。
一脉相承“南国风骨”
张弛知道了外公喜欢看到他“创作”之后,就一发不可收了。写散文,写小说,写独幕剧……高中时一篇描写“追星族”的微型小说,最终还获得了全国校园文学大奖赛一等奖。
在上大学前,张弛一直以为自己受到外公的影响,兴趣应该是剧本创作。所以高考时,他就想填报上海戏剧学院的戏文系,但最后被保送进了南京师范大学的中文系。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张弛很惊诧:南师大中文系历史悠久,竟然没有一个学生自己的剧社!这对他来说,就像将军没有了用武的阵地。
这,难不倒他。在他的策划与发起下,一个学生自己的剧社成立了。张弛被公推为社长。
为了剧社的名字,张弛和社员们绞尽了脑汁,总是不满意。突然他灵光一闪:北师大不是有一个“北国剧社”吗?那我们就叫“南国剧社”,南北呼应一下。大家一致叫好,张弛妈妈笑了:“20年代,田汉和你外公创办的不就是‘南国社’吗?好好干!只有演好了,以后才能更好地去写。”
南国剧社要在校内举行第一次公演,日期定在1996年的“五一”。上演的剧目共有四个:沙叶新的《约会》、外公陈白尘的《征婚》、莫里哀的《棒打成医》,这三个在大学生中有着广泛的基础,排起来非常顺利;但压轴戏宋之的的《群猴》,难度就大了,排到四月下旬,效果还是不理想。大家都急了,还是张弛妈妈出了主意,请来了陈家的世交——田汉的外孙张红心,他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正在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
排练是在中文系唯一一个桌椅可以移动的小教室里进行的。小教室的门牌是111号,于是大家都亲切地把这间教室叫做“111”。
为了迎接张导的到来,张弛他们特意借了学生活动中心的场地,设施陈旧,但毕竟有舞台。
虽然之前,南国剧社在校外的汇演中好评如潮,但是直到张导来的那一天,他们才懂得了怎样真正演好话剧。
张导先看了一遍排练,很不满意。让大家围拢过来,开始用专业的语言给大家讲解。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帮他们“抠”戏、把关。张弛他们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原来还可以这样演!
张弛演的是“康公侯”。因为是反角,张弛本想戴一长长的假发,张导却让他剃一寸头,不要平寸头,要圆的。咬咬牙,张弛只好牺牲“形象”。从理发店出来,他忽地从一帅小伙变成了一个刚从“山上”下来的“囚犯”。之后又花了小半个月才练出了“恶声恶气”说话的狠劲。剧照拍出来了,张弛捧着它逢人就问:“拍得怎么样?”别人都惊讶地说:“你怎么认识这种危险分子?”让他好生得意。
演出的海报贴出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学校里所有能贴海报的地方他们都去贴了。第二天不放心,又去补贴了好多张。每个演员更是不停地和熟识的同学打招呼:“你们要来看噢!”然而心中的忐忑一直难以消除:不管它了,就算只来几个人,我们也照样演出!
演出的时间定于晚上7时,可是6点才过,大家还在走台时,就发现有好多人涌了进来,他们是早早吃过饭跑来占位子的,甚至还有媒体记者闻风而至。大家的心放了下来,并相互鼓励:“无论如何要争气!”
第一个戏是轻喜剧《约会》,情节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大学生们一点也不挑剔,非常配合,每一个高潮都拼命地鼓掌。台上的演员受到激励,超水平地发挥了,而且演得一出比一出好。到了最后一个高潮,简直是满场生辉。学校领导、老师、同学和张红心导演全都站起来为他们鼓掌,那一晚成了南国剧社最开心的夜晚,张弛更是永远铭记着谢幕时的辉煌。
从那以后,他们每个学期都公演一次,而公演的海报又大又长,成了校园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此后,他们相继挑战了难度更大的悲剧、多幕剧,自编自导自演,层层上台阶,场场见功力。像星星之火燎原似的,不但在南师大掀起了演剧的热潮,还带动了驻宁各高校校园剧社的兴起。
十年轮回祖孙情深
1997年适逢中国话剧运动90周年纪念,全国开展庆祝活动。“中国话剧源于校园,源于业余的大学生活动,所以我们不能忽视这支力量。”于是南国剧社又被选为全国唯一的业余剧团参加了这次全国性的话剧节的公演。
当别的剧团正思量着拿什么重头剧目来参演时,张弛心里早就有了谱。他要完成幼时就埋藏在心里的愿望——演出外公的政治讽刺喜剧《升官图》。
1988年,外公80寿诞,南京大学为他特地排演了这出戏,就在南大的礼堂里演出。妈妈带了小张弛去看。演出开始前,外公上台激动地讲了一些话。虽然张弛那时刚上小学六年级,可是他却看懂了外公写的那个“梦”而且看得津津有味,多年以后,还时不时地能背诵出其中的一段经典台词。那天礼堂里的气氛异常热烈,看着外公激动而欣慰的脸,小张弛暗自羡慕起那些叔叔阿姨们:以后我也一定要亲自排演这出戏让外公看!
1997年的5月12日,来自全国的戏剧专家情不自禁地为南国剧社的演出而喝彩。张弛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创造性地演出了外公的《升官图》。
在这出戏里,他们开风气之先,融入了许多中国古典乐器的伴奏。并用布莱希特的表现方式,在戏中间跳进跳出。因为没有钱,没有漂亮的服装,他们采用了西方流行的贫困戏剧的演绎方式。而全场的道具,只有请美术系的同学画了一张大幅的“贪官图”,外加六把椅子,而全部演出就在这六把椅子上作文章。戏看完了,一位老专家按捺不住地跳起来大声说:“好!好!我当年也排过这出戏,可没你们演得好!”
有人说,这个世界是有轮回的。1998年临近暑假时,张弛带领南国剧社和与他同届的社员们举行毕业前的告别演出。他站在南大礼堂的舞台上,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跨越十年的轮回。
十年前,他和外公坐在观众席前排的正中看着外公写的这出戏,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外公总是含笑不语,任由他撒欢。十年后,在同样的地方,演着同样的戏,但外公已经不在人世了。演出在阵阵掌声中落幕,张弛弯腰鞠躬,已是满眼泪花。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外公,外公正坐在前排正中的位子上向自己慈祥而又怜爱地笑着。
——原载《风流一代》2002年第3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