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面有一座小石丘,一整块青石方圆十数米,石丘上积攒起薄土,树生不了根,只有随风而至的草粒在凹凸褶皱之处生根发芽。
天上飘着下不完的雨。春天的雨总是晚上来,上早自习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石缝里冒出的草芽,一簇一团,石丘像是打上了补丁的冬衣。夏天,大雨会在午后突然降临,草藤疯长起来,覆盖了整个石丘,碧蓝碧蓝的。秋天来了,雨淋断了草叶,石丘上的景色破败起来。到了冬天,石丘上起了雾,草碾成了黄色的泥,细雨飘落,草泥流淌。
石丘后面有一排平房,被夹竹桃遮掩了墙根和窗户。平房肯定是有颜色的,记不清是红砖青瓦还是青砖红瓦,或者,白墙黑瓦。也许,记忆真的会褪色。
沿着一条煤渣小路,绕过石丘,穿过夹竹桃林,便可以走到平房最端头的一间小屋。记忆中的小屋是黑白的,门口好像有个小炉子,烧着蜂窝煤。屋里的摆设有些凌乱,三四张小凳围着一张小方桌,桌上应该有一摞作业本、一只笔、两三碟剩菜,罩在纱罩下,一个小书架贴墙而立,书架上有书,一尊一尺来高的白瓷塑像,在书丛中格外显眼。
塑像是一位古人,头上戴着四四方方的冠冕,像是一架方笔筒,古人眼眶深凹,颌下一绺短须,腰间挂着一柄长剑,长衫贴在身上,像是刚刚被雨水淋湿。
小屋的主人是我的语文老师,也许是我盯着那塑像看得时间太久,她解释说,他是屈原,一位有骨气的楚国大夫,喜欢一个人在江边行走,他写过一首诗,名子叫《涉江》。
我听奶奶讲过屈原的故事,奶奶说他是一个忠臣,被奸臣陷害,就跳了江。奶奶敬仰忠臣,说起屈原的时候,声音很轻。不过,奶奶终究没有把屈原供奉在家里,老家的堂屋墙上贴着的是耶稣和圣母玛利亚,奶奶是天主教信徒。
外婆的窑洞里供着的是观音。外婆不知道屈原,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没事就在江边行走,然后就跳了江。外婆胆小,听我转述完奶奶讲的故事,赶紧在菩萨点上香,嘟囔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窑洞不通风,香的质量有问题,熏得我泪流满面。
以前,父亲的书桌上曾经摆过汉白玉的领袖雕像,不小心碰在地摔碎了,父亲脸色苍白地关上门窗,把碎片打成粉末,然后警告我不得告诉别人,包括我最要好的同学。同学家里不摆领袖塑像,他们把领袖画像贴在墙上,领袖很慈祥,画像不怕摔,也便宜。后来,大家的都统一换上了 “你办事我放心”,一位慈祥的领袖向另一位更加慈祥的领袖面授机宜。
再后来,领袖画像淡出了寻常百姓家,被歌星和电影明星取而代之,没有了领袖的慈祥,家里的气氛反倒轻松了许多。再后来,可供选择的画像越来越多,连代表精神污染的邓丽君,也在百姓家的墙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没有人把屈原摆上书架、贴在墙上,尽管,谁都知道端午节要吃粽子。
老师家里没有耶稣菩萨,没有慈祥伟岸的领袖和导师,也没有邓丽君。她的家里,只有一个要去跳江的古人,一双忧郁的眼睛和一身湿淋淋的长衫,头上戴着端正巍峨的冠冕。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君子死,而冠不免!”
出了小屋,天上下着雨,把小石丘淋得亮晶晶的。我抱着作业本,老师打着伞,走在满是水洼的煤渣小路上。
很多年了,那个雨天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石丘湿淋淋,夹竹桃湿淋淋,平房湿淋淋,书架上的屈原也是湿淋淋。
雨好像淋湿了所有的东西,却没有淋湿我。老师手里的伞始终撑在我的头顶上,我想告诉老师,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但我没说,大概是继承了外婆的基因,我胆子小。
雨落无声,石丘上残草成泥,传来老师水淋淋的脚步声。
或许还有童子的诵读声,透过雨幕,从江边传来: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