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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的天堂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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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金辉
1940-03-18 ~ 2012-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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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20120918  2014/4/20 23:00:00  浏览:396

 

 

那天凌晨的时候,叔公心脏病突发,走的很突然。

爸爸接到电话的时候很惊愕,转告一旁的奶奶,奶奶第一反应是:什么?她老人家脸上的神态只能用“难以置信”四个字来形容。我也不相信,因为半年前的春节,我看到的叔公还神情爽朗,眉目有神,很难相信精神状态这么好的老人突然间走了。

 

叔公是爷爷的弟弟,小爷爷十来岁。我出生前爷爷就走了,只能从黑白色的遗像中见爷爷的尊容。而叔公不同,他身体一直很健朗,人也很畅谈,每年节假日回家都能看见满头银发的他。爸爸说叔公是村里人人尊敬的画家,以前祠堂墙壁上的工笔画全是他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画画无师自通,像是神来之笔。

 

因为自孩提时代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见他的缘故,我跟叔公感情并不是很深。所以刚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我只是感觉,有个亲人走了。爸爸和伯伯马上赶回村子里开始安排后事,奶奶也急着回去,那是她几十年的弟弟。叔公的长孙,我的堂哥也从地球的另一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连夜飞回来——根据村子里世代相传的规矩,出殡的时候长孙必须为祖辈抱遗像。

 

大约三天后,我和妈妈回到了村子里,爸爸来车站接我们去祠堂。村里的祠堂我很熟悉,从小到大不知在这里给已经去世了的先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多少个头,看着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地烧了多少回香。我从小就对拜拜很尊敬,所以比其他小孩拜得都认真,大概是相信先人会保佑调皮捣蛋的自己吧,大人们总是说我拜拜好,我人小鬼大,小时候心里会暗自得意。

 

走进熟悉的祠堂的时候,那已经被布置成了叔公的灵堂,挂满了白色的布,我看见叔公的相摆在桌台的正中间——照片上他还是那么一个精神爽朗的老人。我的伯父叔叔姑姑们坐在厅堂正中间,神情疲惫,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金嫲和奶奶坐在一边,我走过去去握她们的手,两个老人的手干干皱皱的,她们对我说:你来啦。她们脸上的每一褶皱纹都被悲伤填满,重重地将岁月的纹理往下拉。金嫲喜欢染发,头发总是乌黑发亮,但那一瞬间我看到她发根处齐刷刷的银色,像是连夜镀上去的一样——她的先生走了,她的姐姐在她身边陪着她。两位老人的瞳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白事晕染成了灰色,失焦,布满细细的红血丝,我说不出话,只能握着他们的手。

 

晚上做法事。闽南地区的习俗,人走了之后会请道士来作法,我也是第一次见。从大约八点开始,一直要到凌晨两三点。家里的亲人都已经穿好白色的丧服,头戴白巾,一人三炷香。只见五六个道士分工明确,穿着黄色的道服,有画幅念咒的,有敲铜铃的,有拿着桃木剑在空中舞的,洋洋洒洒画着符咒。道士说起,全部人举着香站起来;道士念拜,全部人拜,对着叔公的遗像跪敬,如此循环往复几个小时。道士念的经我完全听不懂,那铜锣皮鼓敲得很好听,节奏时快时慢,配合着道士口中的经文。闽南人相信头七的时候人的魂不舍得走,所以我想叔公大概应该绕着他熟悉的村子走了好多遍吧,此时此刻应该在灵堂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们这些晚辈。

 

法事中途休息的时候,我走出祠堂呼呼新鲜的空气。夏天的时候村子里总是能听到虫鸣,那些我说不出来的鸣虫总会躲在草丛里,我喜欢村子里的夜空,能看到很多星星。今天的天气颇晴,夜空里星星很亮,我妈说那是因为叔公是好人,所以这样的日子是好天气。

 

法事的最后,道士要求整理出叔公生前最爱穿的几件衣服让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几个叔叔伯伯扛着细木条和纸糊的小别墅模型到了祠堂的外头,那个小别墅看起来很精致,有汽车,小花园,连保安都有——叔公以后就住这了。我觉得应该给他老人家烧几只笔,万一他手痒痒呢,但是我辈分很小,所以没有说话。道士要求的特定时间到了,几个叔叔伯伯点燃了小别墅,然后把衣服挂上去一并烧掉。火苗迅速地往上窜,木支架很快地就引上了火,我看见火光映满了伯父叔叔姑妈们的脸,他们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几天以来难得的细微的笑容,大概是因为看到这燃烧的小房子而想到自己的父亲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福而感到慰藉吧。火苗像小龙卷风一样往上卷起,被橙红色的火光送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听到二姑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几件是他最喜欢的衣服,他应该会很开心……”

 

第二天出殡。

 

我从未见过这番阵仗。各式各样的仪仗队,不同阵队穿着不同的制服,手里托着大的小的铜管乐器,站满了祠堂里的每一个角落,后来祠堂里已经站不下了,更多的仪仗队站在了祠堂外的空地。这些人脸上没有悲伤,他们在试各自手上乐器的音准,四面八方传来各式各样的铜管乐器声,有的人甚至在谈天说笑,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就是靠这样的白事赚钱的,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祠堂外大大小小花圈立在墙上,大多是父辈们的友人送来致意的,挽联写的大多是万古,千秋之类。到了规定的时间点之后,家里的亲属们按照血缘远近开始排队,六个人手抬棺木,我的堂兄弟手合举叔公的遗像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一旁还有人扛着木支架托着的挽联以及放鞭炮的人,亲属的后面是红红绿绿的仪仗队,那些敲锣打鼓吹号的穿插着村子里来送行的人,大家都整装待发——时辰到,按照习俗,绕着村子走一圈。

 

作为晚辈,我自然是待在队伍的后半段。我往前眺,大概能看见头,因为有那高高地旗和联可以认,而往后看则是完全不见尾。只听见大大小小的仪仗队开始敲锣打鼓吹号。每走一段路程,都要放一段鞭炮,仪仗队也会循环演奏不同的乐曲。不知道为什么每走一段路程,我总是觉得离叔公远了一些,好像他在慢慢地离开村子,慢慢地离开我们。走到海边的时候我才发现来送行的人真的很多,整个海岸线都是队伍,声势浩大,像是一条长龙缓慢地移动。路过的家家户户,听到声音都在窗台上望着队伍,让我想到鲁迅先生所言,我们的人总是爱围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到了路程的后半截,那些仪仗队想必也是累了,吹奏的间隔越来越长,到最后只有几只还算敬业的,能听见从后方传来声音。

 

出村子的时候,那卷鞭炮放得好长,像是在提醒送行的人,叔公要离开村子了。

 

仪仗队和非亲属到此为止,灵车已经在村外的路口等着我们。父辈们的车子大大小小都已经整齐地停靠在路边,开着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一行人把棺木接上灵车,我和长辈们则坐上了巴士。我透过玻璃窗向后看,闪着警示灯的车队直直地排成一竖,跟在后面。我们离村子越来越远,路口慢慢消失在转弯之后的尽头。

 

最后一程,是火葬场。

火葬场的殡仪馆很宽敞,但是给人感觉清冷,黑白色的布置,叔公的棺木列在他的遗像前,这只仪仗队做了他本分的事——就是那从小到大,不管是谁,上至高官,下至百姓,从电视也好,现实中经历也好,你都能听到的,那首送人离开的曲子。我们围绕着叔公的棺木绕一圈,然后跪拜,做完最后的施礼,跪在棺木的旁边,成两列。我的膝盖接触地砖的那一部分感觉很是冰凉。仪仗队的铜管铜号一响,我开始不自主的发抖,直到那沉闷的大鼓一声敲下,眼泪最终还是止不住伴着姑妈们的哭声落了下来。

 

棺木被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拉进最后的工作间,小姑妈冲上去抱住棺木,最后还是没能留住它。我们所有人都起身, 去隔壁的火葬室送最后一程。

 

叔公躺在棺木里,棺木被放在机器床送戴上,伴随着机器沉闷的声音,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缓缓而又平静地被传送带送进闸门,离栅栏这边的我们渐行渐远。姑妈们的哭声越来越大,叔叔伯父眼睛通红,不断地用力揉鼻子。当棺木完全送进去之后,那扇闸门按照电脑程序指令干脆利落地降下,眼前那个巨大的机器是一个燃烧的庞然大物,吞噬了叔公,然后将它化成灰。小姑妈朝那扇闸门大喊:“爸爸你回来啊……我再也没有爸爸了……”一旁的工作人员提醒道:“别光哭,快洒水啊。”我们都拧开一旁备好的矿泉水瓶盖,朝那扇门洒去,水瓶越来越空,我的心也是。

 

《入殓师》里,那个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大爷对澡堂奶奶的儿子说道:“在这待得越久,我就越是相信,死亡,就是一扇门啊。它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而是穿过它,进入另一阶段,其实就是门。我能作为守门人,送很多人穿过那扇门,对他们说声‘路上小心,我们后会有期’然后把它们送走……”

 

而在我送完叔公后,我才能体会到这段台词的意义。当我看着那扇闸门关闭的时候,我的心瞬间被抽空了一块,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亲人已经跨过了这扇门,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对我来说这也是打开了一扇门,在我未来漫长的时光里,我会经历更多的葬礼,会有更多对我很重要的人,很爱我的人,会被时光带走,会被生老病死带进那扇门,而这是我无法抵抗的,我会随着时间拥有更多的东西,但我也会因为时间失去很多的人,这是自然规律,新老交替,生死循环,繁衍生息。

 

我们一生中要开无数的门,而我觉得重头至尾也就两扇门:第一扇门开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笑,第二扇门开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哭。

 

我们终归尘土,我们从笑到哭,如此循环往复,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谨以此文纪念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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