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心香
                                 — 母亲逝世周年祭

    去年母亲节，我失去了母亲。一年来，我的心总是在对母亲的怀念中隐痛着。每天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微笑着的遗像，泪水就会悄悄地滑落。虽然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学教师，但她几十年的艰辛生活历程，无处不体现出一个弱女子伟大的母爱。她是一位职业女性，一生敬业，在教育她的学生的同时，也用她的行为教育自己的儿女。我们是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弟弟由于缺少父爱，性格柔弱，老实厚道，妈妈一生都在呵护着他。在妈妈弥留之际，她的双目盯着我们，那是不放心她的儿子啊！我明白了妈妈的意思，我竟然没有告诉她，我会永远照顾好弟弟一家。慈爱的母亲，你应该知道，你的女儿是很爱你、也是很爱弟弟的。我们三人是怎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从生活的苦难中走过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怎能因你的离去而消失。我们的心里，永远给母亲留着一份深深的怀念。
     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母亲一直陪在我们的身边，给了我们童年时代的快乐，给了我们少年时代沉重的政治压力下生活的信心，给了我们青年时代奋发工作的鼓励。我们在生存的竞争中不屈不挠，坚强地面对一切困难，都有着母亲默默地支持和付出。母亲就象一座山，让我们靠着从童年走到中年。特别是苦日子时代，母亲为了我们的身体，从疗养院带着她一天的口粮 — 一钵饭，迈着因缺乏营养而浮肿的双腿，走二十几里山路，送到我们饥饿的口中。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这钵从母亲口中省下的米饭。
     母亲对生活的信念、在艰难和重压下始终不垮的坚强，从她柔弱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给我们以成长的养分。和那些童年时代就失去母爱的人比，我们简直是泡在蜜水中的幸运儿。而母亲给我们的乐观精神，更是我们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让我们的心始终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这种乐观精神，正是母亲的魅力所在。在那些政治高压的年代，母亲用她的智慧躲过了反右运动中的风暴；用她内心的坚强，抗住了WG给她的沉重打击。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坎坎坷坷走过了她人生的苦难，然后迎来了她晚年的幸福。
     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我们也始终陪伴着她。在她受伤的七年里，我们天天和她在一起。她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她把她的快乐发挥到极至，她让每一个亲人感受到了她的慈爱，感受到了她的快乐，甚至连外人也非常尊敬她。人们对我们说：“你们的妈妈真不错，那种优雅的气质是无与伦比的。”这就是我母亲的魅力，我们永远比不上她。
     我们还记得童年时夏夜乘凉的情景。我们姐弟躺在竹床上，数着天上的星星，母亲坐在旁边给我们用扇子赶蚊子，一直到我们睡着。母亲就这么不疲倦地给我们扇着凉风，赶着蚊子，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还有我们淘气时给她造成的种种麻烦，她在打过我们之后深深的自责，此刻都变成了最亲切的回忆，温暖着我们的心。
     母亲是一个知识女性。在旧社会，象她那样读过书的女性不多，她不同于足不出户的旧时代女性。她有事业有追求，但她的感情生活是非常不幸的。别人介绍她认识了我的父亲，由于战争，她和我的父亲书信往来谈了8年恋爱，结婚三年父亲就变成了历史反革命坐牢去了。她拖着我们姐弟，一直没有再结婚。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么在孤苦无依中过去。母亲中年时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由于政治运动频繁，母亲又拖着我们姐弟，她不敢再走进婚姻。但母亲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曾悄悄地爱过一个人，那位叔叔对我们很好，我也偷看过他们的情书。后来，由于政治原因，他们没有走到一起。母亲的一生清清白白，她的同事都佩服她的为人。但，母亲内心的孤独寂寞，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个人的情感，是不可以用谴责来评价的。外人对母亲道德的佩服，掩饰不了一个女人内心的痛苦。我们长大了之后，才理解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苦楚。
     母亲的年轻时代是一个富家闺秀。她酷爱读书，小学毕业考上一所本地名校含光女中，但有着教育救国思想的外公却劝她读师范，软硬兼施地把她从女中用轿子抬到了当时在益阳的省立五师，考试都不用就直接入了学。母亲的学生时代是快乐的，她的成绩也特别好，尤其是数学和外语。她还常给收到英语系同学情书的女友当翻译。母亲是个全才，打球、唱歌、画画都行，我们小时候看到她混在教师们中在篮球场上蹦跳，有时眼镜都碰掉了，她一边运球，一边在地上摸眼镜。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在我们苦难的日子里，她常常用歌声和琴声打发寂寞时光。我们一家三口有时候在假期空旷的校园里搞自得其乐的“音乐会”。虽然我们没有现在的孩子们这么多学习乐器、声乐的机会，但我们在富有艺术气质的母亲的熏陶下，总会寻找到生活和人性中的美感。大跃进年代，我的母亲下乡搞宣传活动，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画大幅工农兵战天斗地的宣传画，小小的个子，在梯子上变得无比高大起来。母亲的气质，来自她与生俱来的艺术天性。虽然只是爱好，却是艰难生活中的甜味，让苦不再难受，让日子中有些亮丽。母亲一直在用她的言行在影响着我们的成长。她从不唠叨，也不用高压手段监管我们，我们率性而轻松地从童年走向少年。忙碌的母亲没有时间守着我们，她又担心我们不能健康成长，于是，很小的时候她就引导我们读书。从小学开始，我就迷上了文学，她给我们许多的书，让书本来告诉我们怎样做一个好人。好书，是我们成长的营养。
     母亲善良、正直、豁达、坚韧、宽容、乐观的品质，也遗传给了我们，让我们免去了许多人生的苦恼。母亲虽然离开了我们，她的品格却象大树的根，永远在悄悄地为我们提供营养，让我们的下一代也能优秀，也能快乐。
     母亲作为教师的格言是“误人子弟，天诛地灭”，做人的信条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用她的一生信守着这些。虽然是个工资不高的穷教师，她却能用自己所有的爱温暖她的学生。为了教好自己的学生，她白天讲课喊哑了喉咙，晚上备课常常熬到深夜。她知道她的学生都很穷，读书不容易，她就非常认真地教育他们，决不马虎；对那些贫困的学生，她常常从饥饿中省出钱来解他们的围。那是怎样的年月呀！冬天孩子们冻得发紫的赤脚，饿得发青的小脸，都让母亲心疼。他们为了求学，天不亮就起床，赤着脚，踩着厚厚的寒霜走到学校，贫穷让许多孩子中午只有一个红薯充饥，忍着饥饿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母亲感动了，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知识传授给孩子们，她从不误人子弟，她宁可为了她的学生让自己的孩子“放养”。我们经常看到瘦小的母亲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家访途中归来，我们饿着肚子盼着母亲来喂饱我们。我们从不埋怨母亲为了学生让我们更饥饿。我们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职业道德，母亲用她的行为告诉了我们。
     我们的母亲是一个弱小的知识女性，她小心地扶持着我们在一步一步艰难地在人生道路上跋涉。有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每次提工资都没有她的份，而她是学校学历最高的教师，她的内心非常痛苦，但她从不表露。忍耐，成了她的生活哲学。我们从没见她背后讲过谁的坏话，包括那些严重伤害过她的人。尽管她的心灵伤痕累累，却总是以豁达度过人生的每个难关。九十一年人生，妈妈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过的。
     母亲很爱旅游，七十五岁时，我们带她去了北京。当时她的脚上长了个肿包，很痛，但她忍着痛游了故宫、颐和园和景山，一天走下来，我们都累了，她却乐呵呵地不叫累。因为我们那时候收入低，孩子小，没有条件带母亲出去旅游，大部分时间，都是让她一个人在家陪着孩子，而我则在外长年跑业务，有时候一出去就是几个月，让她在家担尽了心。每次出差，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旅途小心；每次回家，母亲总是满怀喜悦地迎接我。当我有条件让母亲出去游玩的时候，她却摔伤了股骨，在轮椅上坐了七年。2004年十月二日，贺龙体育场的摩天轮运行，一家人陪着她去坐了摩天轮。她乐得象个孩子，直叫好玩，回来后还说以后晚上再去坐，看长沙市的夜景。十月五日，我们又推着轮椅让她去桔子洲看沙雕。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欢乐。
     十月二十二日，母亲脑溢血住院，在病床上她依然很乐观，虽然讲话不方便了，右手右脚都不能动，但只要她精神好一点，能吃下一点饭，就会对我们微笑。我哄她，说妈妈是个老小孩，老宝贝，她就天真地笑。后来能讲话了，手能动了，她就和我们玩气球，还唱《东方红》，她的病房常常充满了欢声笑语，护士、医生、病友都被她的乐观感动。当她以自己的意志熬过一次次病危又开口进食时，连医生都说，这个老太太真坚强。她快乐地在轮椅上喝过了外孙的结婚喜酒，她又在病床上等到了重孙的出生，然后长到一岁五个月。她在病床上过了她的九十岁生日。每次看到小重孙来看她，她再迷糊，也要强打精神坐起来对着小家伙笑，叫着小家伙的名字。
     母亲在医院和疾病搏斗了一年零七个月，多少次走进深度昏迷，几天后又熬了过来。看着她痛苦的情景，我们的心都碎了。弟弟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二顿营养餐，有时候不进食，儿子仍一顿顿地送。母亲爱她的儿子，只有弟弟喂饭她才肯吃。就这样一年零七个月，儿子天天送二顿饭，天天喂她吃。同室的病友羡慕她的晚福。有些老人住在医院里，儿女们不在身边，护理的人粗心大意，身上长疮，烂得流脓，老人日夜痛苦呻吟。眼看着这些可怜的老人很快死去，我们也很伤心。有时弟弟就多做一份饭，送给这些得不到儿女关爱的病人吃。
     二00六年五月十一日晚上十一点，母亲病危，我们全家守在她身边。她满身大汗，痛苦地呻吟，双手发乌，医师给她打针，她的心脏慢慢地恢复平静，双手也开始有了红润，然后弟弟喂她吃了几口饭，我们以为她又好转了，就让读书的孙女和要上班的外孙回家休息了。我和弟弟握着她的手，她也停止了呻吟，医生给她量了心跳量了血压，一切正常。我们守着她进入了梦乡。我们想等她睡稳再回家。深夜一点多钟，我去了一次厕所，刚从厕所回到病房，母亲就不好了，她的心跳突然加剧，然后就降了下来，医师组织抢救。深夜两点零五分，我的母亲真的去了。她熬了一年零七个月，再也熬不住了，病魔还是夺走了她的生命。妈妈是在儿孙们的陪伴下安详地走的。虽然她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但却拥有无限的亲情。医院里的护理和病友都夸母亲有福，有孝顺的儿女。
     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的母亲是永远活着的。我们的母亲在她的病友中也获得了快乐老人的好评，一些护理人员还成了她的朋友，请假来为她送葬。母亲的灵车开过她住了七年的清水塘炮后街时，一条街的人都为她送行，鞭炮齐响，人们肃穆地向她的灵柩致哀。那一天，二00六年五月十四日，开追悼会的日子，正是母亲节，我们就在母亲节送走了我们伟大而平凡的母亲。有多少遗愿还没有实现，有多少爱还想为我们付出，可是，生命不等。我的心里留下多少遗憾啊！在这一年的每一个日子，我都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妈妈，我常常对我那些父母健在的朋友说，你们快尽孝吧，不要等父母走了再来遗憾。
      今天又是母亲节，朋友们、儿女们都祝福我母亲节快乐。女儿却说，往年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大家在一起过母亲节，一束康乃馨，一套漂亮的衣服，让母亲脸上笑开了花。可现在欢乐不再。世上，有什么比亲情更珍贵？母亲在，一个家才完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