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和同事一起去Amada Inn里那家日本餐馆吃午饭。推开门，眼泪就不听话的在眼圈里转了。—— 去年8月2日，还在这里和菲菲一起吃饭。她点的一份，大都给了萱萱，自己吃得很少。我还记得她看萱萱时温柔的眼神，拍着萱萱的小手，鼓励她再多吃一些。菲菲和鸿隽聊着家常，孩子，父母，旅游，与繁杂的工作无关的，让人觉得温馨的话题。而今天我再来，已经物是人非。

今年加州三月的天气，象一个有很大脾气的人，时阴时晴。最后几周连着下阴冷的雨。到了四月，久违的阳光才又现。今天中午从办公室溜出来，和蓓一起到菲菲的墓地，看看她，说说话。这地方选的真好，空旷的山里，感觉离天很近。风吹过来，清清爽爽。

和菲菲最长的一次谈话，数一数，是十年前。周日的下午，她和付聪一起过来，登上公寓楼天井里长长的楼梯。我在楼梯口上等他们。小姑娘那么灿烂的笑着，漏出一点点白白的小虎牙，似曾相识得可爱与亲切。然后我们一起开车回学校。从San Jose 到 Goleta, 290英里的路，两个人不停气的讲话。是谁曾说过，爱一个人，就要和他／她一起去旅游，在路上。朋友间也一样。四个半小时，仿佛可以说完彼此所有的经历，看过的电影，喜欢的作家与歌手，最想去的地方，最搞笑的八卦。说说笑笑间，心里头就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可以看到的柔韧与坚强，聪颖与细腻。她告诉我准备一年就把CS的学位搞定。因为了解其中要付的努力，我更是佩服不已。在那条长路上的往返，对我自己，有着生命中不可磨灭的意义。那路上的伙伴，就在感情上永远的息息相连。

后来我也来到湾区。有好几年，游离于圈子以外，断续听到菲菲的消息。有一次看到她的一张照片，在眼镜店里，还是那样的招牌笑容。当时自己也在找工作的挣扎里，所以仿佛能远远的体会她不放弃的心情。是的，远远的，悄悄的，记得，牵挂着，却不去打扰的那种。后来便是她得癌的消息传来，和所有人一样的惊诧。心里偶尔记挂下，却更没有了去问个好的勇气，不知该说什么，怕问候会变成种怜悯。唯一的一次通信，是我自己生老大的时候。夜里喂完奶，找通信录，给大家报告一个小生命的出现。看见菲菲的名字，想，终于可以是一个理由，问个好。菲菲很快回信来，很真切的祝福，还有让我至今难忘的鼓励，说我会是个好妈妈。那时候的萱萱，大概是一岁多。我猜想着菲菲该是一颗如何珍爱女儿的心。此后的几年，仍然是从别的朋友那里断续的消息，治愈有成效了，上班了，然后又复发了。在每一次的消息里，我都能感受到菲菲的顽强与乐观。每次想到比自己还年轻三岁的她所经历的痛苦，生活就变得更值得珍惜。有一次，写了首小诗，想送给她。却到底情怯，只成了自己电脑里某个文档。那其实更象是歌词，和着“三百六十五里路”的曲调，纪念共同的年轻奋斗的岁月。

再以后，我自己有了第二个小孩，也有机会重新回到圈子里来。第一次见菲菲，是在蓓的家里。回来的路上，我不停地跟兵说，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病人。还是那样灿烂的笑，善解人意的递过来一杯水，童气十足的逗小孩子玩，让人真心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再后来，就是偶尔的午餐会，曾经的女生都成了妈妈，聚集在一起，聊不完的妈妈经。现在想来，那些聚会，是菲菲给我们的礼物。仿佛有一个理由，大家可以抛了繁忙生活里无穷无尽的琐事，坐下来，给自己享受亲情的时光。是的，在外边飘了这么多年，友情已成亲情，抚慰人心。

我几天前为了给我们的一个家长俱乐部订露营的位置，在可以订位的第一天早晨七点钟，进了网站，竟发现已经没有位置。我选营地的时候，特意选了去年和菲菲及其他朋友一起去过的地方，仿佛一种纪念。那一刻失望懊恼之余，想，菲菲为了去年的订位，该做了多少功课，起怎样一个早。菲菲的影像，就又在眼前。在树林里，还有点寒意的早晨，她包着那美丽的红色碎花头巾，给所有的孩子们煎鸡蛋，笑意盈盈。以生性悲观的我自己，始终无法了解菲菲的坚强与乐观从何而来，也许上帝真的在帮忙？

到了菲菲住院的时候，我跟老板打了招呼，背着手提电脑到医院去，坐在走廊里，希望自己会偶尔被派上用场。我一共去了四次，期间只进到她病房两次，给她打个招呼而已，不知该讲什么。记得第一次蓓也在，菲菲去洗手间，然后我们扶她上床。给她盖被子的时候，我随口说了句，你的脚还挺大。她说不会呀，才只有6号。然后我们关于脚大脚小，聊了几句家常和笑话。现在想想，那时她的脚大概已经肿了。

我第一次去菲菲家，却是在她离去后的那个清晨。本来说好了那天我要去医院轮班的，早晨接到朝晖的电话，说菲菲已经去了。恍恍惚惚开车过去，看见她悲伤的父母亲，不知道该讲什么，就跑出去，买粥买面条。刚刚雨过，天上现彩虹。想像那是菲菲去天堂的桥。后来到她的后院里，看见无数的花盆和菜蔬。呆在那里，觉得老天不公，让如此热爱生活的人走，留下我这样常常迷茫的人偷生。到后来又在网上，查菲菲的旧贴，她自己的和回别人的，字里行间对生活的热爱，忍不住的泪流。

每天上下班往返的长路上，是心灵最自由的时间。在若有若无的音乐或新闻声里，灵魂随意游走。菲菲便常常进来。很多从前不经意的时刻，竟然都轻易地清晰定格。然后，会对菲菲说，我来这样活，我和你这样分享，便等于你也还这样存在。前几天重新看一遍Steve Jobs六年前在Stanford毕业典礼的演讲，他也说道死亡是对生命最伟大的发明，让人懂得追求最值得的东西。菲菲，这是否对你不公，让你的离去，带来我对今天每一分每一秒的珍惜。所有的离别，不管七年八载，总还是有再见的机缘，只要活着。所有的打击，不管多重多痛，都可以熬过，只要还活着。你曾经那样坚强的对抗病魔，为了这活的权利，叫我们如何能不好好把握。逝者对生者的最大的礼物，是要生者懂得爱，懂得珍惜。而生者对逝者，是无尽的怀念，是由衷的感激，是真心的希望，有个地方叫天堂，你在那里看着我们，一如既往的开心。

菲菲，想这样写给你，已经好久了。今天终于放下一切俗事，流着泪写完。算是我还你的帐。如果重新来过，我不会只是远远的望着你。我会更接近你，多一些随意的谈话，分享生活里的点滴，那些稍纵即逝的却是最美丽的东西。

菲菲，你安息。
2011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