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万人敬”的女记者

肖 荻

中国人待人接物讲究“圆通”，讲究“好汉不吃眼前亏”。反之，对“耿直”则心存戒惧，谁说话做事讲直理、认真，那叫“倔头”、叫“楞子”、叫“耿直万人嫌”。上世纪历次运动里，耿直人几乎一个也跑不掉。但，时过境迁，尘埃落地，人们平心静气对多年来的是非得失衡量之后，悟到一个真理：在历史的大关节上，如果再多一些彭德怀、马寅初、梁漱溟那样的耿直人，我们就会减少许多弯曲和眼泪。最近人民日报一位老记者去世引起的伤痛，使人们更相信这一点。

人民日报社87岁的著名女记者刘衡2月7日下午4时逝世。此前虽已有思想准备，我依然是潸然泪下。刘衡平凡而伟大，其铮铮铁骨不让须眉，许多坚强的汉子都向她俯首致哀。

刘衡原名胡宗瑜，受父辈影响，刘衡从小关心国家命运，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刘衡从此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1939年，正在高中读书、不满18岁的刘衡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当年秋，她考入设在陕西城固县的西北大学物理系。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刘衡奉命进入陕甘宁边区。1945年夏，她的长篇通讯《和荒旱作战的雷庄村》在延安《解放日报》全文发表，引起人们注意，刘衡随即调入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党报女编辑之一。1948成为专职记者，那时的党报女记者屈指可数。1951年，她调入《人民日报》，主要采访地方新闻。

她离休后由于腿部骨折行动不便，每天坐着轮椅，但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她面前放着电脑，打起稿来得心应手。已86岁的她在刚出了一部散文集以后，一部50万字的回忆录又已杀青。她的文字生动、简约而深刻，并特别口语化。

最令人感佩的是，她本人在厄运中奋勇抗争的故事，就是一篇掷地有声的华章。

1957年，为人耿直的刘衡为同事打成右派向有关领导提出不平，遂也被纳入另册。之后无论怎样批斗，即便受尽恐吓，22年始终高昂头颅拒不低头。到1968年，她被纳入“监改队”，去房山县“五七农场”劳改，“牛棚”领导叫她学习毛主席著作《南京政府向何处去》等篇章，并据以检查自己。她琢磨好久提笔写道：“对什么人唱什么歌，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对敌人的政策攻心战，怎么适合于对我？”题目叫“无的放矢斗一通”。“监改队”领导大怒，将其罪名定为“篡改毛主席著作的反革命分子”。刘衡据理力争，被一顿顿拳打脚踢。要她弯腰请罪，她梗着脖子抗辩并拒绝弯腰。三个打手把她捆起来，用手帕堵她的嘴，她死咬住牙直至嘴巴流血，也没让他们把手帕塞进去。打手们火冒三丈，把她拖往野地喝令叫她认罪，不然就活埋，并在地上开始挖土，挖一下问一句，她不做一声，静看他们的表演。打手们挖了几下，下不了台，就说：“你写个检查将来永不翻案。写假的也行！”刘衡说：“你们这叫逼供信，是延安整风时毛主席反对的东西。”气得那些人狂叫：“把她捆在大树上，叫野兽把她吃掉！”捆完后几个人掉头而去。刘衡不动声色，看他们怎么往下演。果然不一会儿，这仨人又折回来，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吼叫：“把她送到公安局去！”她甩开步子便往“牛棚”相反方向走去。打手们问：“你往哪儿去？”她说：“你们不是说去公安局吗？”气急败坏的打手们至此已无可奈何，狂叫一声：“回去！”只好也就鸣金收兵。事后，刘衡不怕活埋的故事轰动全报社，一直流传至今。在那历史旋涡的风雨交加中，刘衡敢于用生命来捍卫实事求是和人格尊严，她叫人们懂得什么叫“大写的人”。

刘衡以她优秀的人品和文品，在1981年被选为人民日报好党员，来年成为中央直属机关先进工作者，1983年当选为全国妇联第5届执行委员，获得“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历史证明，耿直不是万人嫌，而是万人敬。我总想，今天如再多一些刘衡这样的耿直人，那猖狂至极的腐败活动，会小得多、收敛得多，铲除腐败风也会快得多！

《今晚报》2009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