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碑文
——女儿 小凤
妈妈,安息吧,您太累了……
1月11日凌晨,您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抢救。我凌晨3点多接到电话,当日中午从深圳赶到,张松当晚赶到,婷婷也从德国14日赶回北京。但是我们见到的是浑身插满管子的您,我们的心碎了,唤您不醒……。您因脑干出血,在重症监护室里各项指标是最差的患者,曾一度中止了心跳和呼吸。我们天天头悬利剑,陪着您闯关,3天一个坎、7天一道关,每天向您呼应……听医生说,您的脑部出血竟然吸收了不少,我们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随后您的肺部感染日益严重,高烧40多度,经过好几天的物理降温后,终于退烧了,但尿液越来越少,下肢、上身和脸开始肿胀,药物已经不起作用。
您以87岁的高龄在医院里苦苦抗争了27天,医生都说您已经创造了奇迹……最终奇迹未能延续,您的生命已经不是靠精神和毅力可以支撑。撤下呼吸机后,您很平静地去了……妈妈,我知道您推崇安乐死,但是在当今世界上,安乐死仍然任重而道远。遵照您的遗愿,遗体捐献给协和医科大学,完成了您最后“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心愿。妈妈您虽然一直没有醒来,但女儿能读懂您的一生。
妈妈,您太累了……
10日您还在给老朋友、小朋友签名送书,还发给我们生趣盎然的电子邮件,至今我的邮箱里,仍保存着您最后发来的《比人好看》,27张动物组图,时间永远定格在2009-01-10 16:57:59时。关闭电脑后3小时,您突然发病。
您的一生都是在抗争,您太累了!
我是您避孕失败的产物,因为医生吓唬您,才留有了今天的我。在采访工作中您匆匆赶回北京,差点把我生在四川。您几次在文章中提到,四年生了三个孩子,耽误了大好时光。
57年您向党说真话,被打成右派,那时我4岁。
从我懂事,能见到的就是从农场改造回家休假的您,我们叫您:阿姨!
我永远记得您端着煮好的山楂酱,用小勺喂我们兄妹三人,为得是听到我们叫您一声:“妈妈”。
我学龄前就不断地要回答:“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你跟谁?”“跟奶奶!”我毫不迟疑。
我8岁时和大哥随着爸爸到了昆明,一年多后,二哥也离开您来到昆明,奶奶说,您不想我们兄妹分开,从此您孤身一人在北京。10岁时我们又迁到内蒙古。
您千里迢迢南下北上来看望我们,我至今仍记得您的憔悴的面孔和疲惫的身影。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从儿童夏令营回来,不见了大哥二哥,才知道他俩偷偷乘火车跑到北京找您,害得新华社内蒙古分社报警。 当他们与您分别时,恋恋不舍,您挥着手说:“不要难过,我们四海为家……我们四海为家!”
文革期间您要去干校,不知一去之后何时可返,希望见我们一面,我和大哥分别去看您,您接大哥等到最后一班车,人都走光,才彼此相认。那时您被驱赶到报社北蜂窝宿舍,小小的一间平房,我敲开门,你看着我问:“你找谁?”我说:“找你,我是小凤!”,你高兴并傻傻地说:“哎呀!你长这么高了,不认得了,我一直以为你还穿着那件红色灯心绒……”。
一间小房根本住不下我们,我挤在一家好心的工人家中。您烧蜂窝煤炉,我煤气中毒,是善良的邻居给我白萝卜解毒。许多孩子用石子打您,欺负您,骂您是老右派……,我心中恐惧,您给我买了一张去武汉的火车票,让我去看从未谋面的姥姥,爸爸连发三封电报催我回去,我不从,那年我不满17岁,我认识了武汉的所有亲朋。
您在报社小汤山干校时,我去看您,您养了一群小鸡,一吹哨子,小鸡全跑来围着您。为给我改善伙食,您说小鸡是您的孩子,但为了我,还是要杀它们。
晚上大家一起在阅览室看电视,您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看电视只看我,别人偷偷告诉我,我再也不去看电视了,我怕您的“怪异眼睛”。
您在请假回城短暂的时间里,第一件事,是给在内蒙插队的大哥寄食品。那时您的生活费只有26元。您给在兵团的二哥寄信,里面夹一块巧克力,信传到他手中,巧克力早被捏碎,如此“小资”,他被朋友耻笑,无地自容。
1977年我即将大学毕业,您写信给上海XX院党委,要求把我分配到您的身边——北京。接到您这个顽固右派的来信后,学校立即取消了我的入党和留校资格,哪来哪去,我只得又回到了内蒙。
1978年您的右派改正,大多右派受宠若惊,想不到有这一天,您却说这天来得太晚,为“改正”和“平反” 两个“说法”,至今心中耿耿。
57岁的您,想重返记者队伍,别人不允。为了追回21年流失的光阴,您风尘仆仆跑到全国各地,提着网兜四处采访,没有小车迎送,没有领导陪同,从而被怀疑是假冒的人民日报记者,您对此不解,而我心知肚明,世道变了,而您还停留在50年代的采访作风。您发回的文章,篇篇精彩,别人夸您赞您,您却感叹,说这根本不是您应有的水平。
我生了孩子,您写出稿子,您说我们各自欣赏自己的“作品”……您看我天天围着孩子转,嫌我不想着国事民情,让我出去看电影,你帮我看孩子。我回来见你在写稿子,女儿在小床上,脸上蒙着手绢,您说要制造黑夜,让她安静……。
报社给您分了新房,您不肯装修,也懒得添置物品,生怕会拖累您去抢回失去的光阴。
饭做好了,您一个人盛了,躲在一边吃完,洗了碗,不管别人……。对物质生活您毫无兴趣,在精神世界里,您却一往情深。我深信,如果你不从政,好好从西北大学物理系毕业,可以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
在开除刘宾雁党籍的大会上,您敢说不……, “5+1.5-1”后您为多人打抱不平……刘荻入狱,使您有了新的愿景,操作电脑成为高手,从此推开网络世界的大门,您在这新的土地上不断收获,不断耕耘……
您不谙世事,不媚世俗,总当那个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
您年轻时是“傻大姐”,中年时是“顽固右派”,老年时是“老天真”。
您追求真理,您忍受孤立,尽管总是不合时宜,绝不让自己说出的话违心……。
妈妈,您的一生,是永远铭刻在女儿心中的碑文!
2009-2-18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