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行走的水——痛悼人民日报老记者刘衡大姐
作者: 林晰
在全国划成“右派分子”的千千万万人们中间,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右派”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刘衡大姐是我仅知的一位
2009年2月7日,人民日报社的一些老同志在刘衡大姐去世的当天,用电话传递着这一不幸的消息。
1月上旬,我从外地回到报社,得知她病重的消息,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希望见见面。我当即去看望她。她躺在床上,显得很乏力,但头脑清楚,谈吐自如。 她把新近印出的自传《直立行走的水》一书签名送给我。想不到,这竟是最后的诀别!次日凌晨,她昏迷不醒,被送进朝阳医院急救,从此一去不归。这位一生为自 己的信念苦苦抗争、被称为“顽固右派”的人,悄悄地、安静地走了。
“直立行走的水”,乍一看这书名,我不甚理解。读了她用作“代序”的诗《我是一块瀑布》,我似乎读懂了:
我是一块瀑布,
有着奔腾的水势,
我要流,我要响,谁也阻挡不住。
不是我天生性格如此,
是革命锻炼了我的意志,
反右派给了我悬崖陡坡,
给了我险滩巨石。
我没法做温柔平静的湖水,
又不愿一天天干枯,
我生命的长河要流,
一泻而成瀑布。
在全国划成“右派分子”的千千万万人们中间(过去一般说是55万人,2009年2月份的《炎黄春秋》刊载的一篇文章说:“解密后的中央档案,全国划 右派的人数共3178470人),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右派”的,可说是凤毛麟角,刘衡是我仅知的一位。她因此在“右派”改正前的22年中,在精神上,在身 体上,比别的“右派”分子遭受了更多、更大、更深的苦难!
“活埋刘衡”的故事
“活埋刘衡”的故事,在报社内外传播很广。《人民日报》原总编辑李庄和著名作家萧乾,在各自的回忆录中都提到这件事。
那是1968年12月,正是“WG”中“清理阶级队伍”的高潮时期,在报社干校劳动改造的刘衡,遭到无穷无尽的批斗。当时的干校负责人责令“ 牛鬼蛇神”们学习《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和《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据说这是全国所有“牛棚”的通用“教材”。这两篇文章,是毛泽东在全国解放前夕写的,目 的是讲明利害得失,劝告国民党反动派早日投降。刘衡认为这和她对不上号,于是写了一个“向党汇报”的材料,说:
对什么人唱什么歌,什么钥匙开什么锁。
对敌人的政策攻心战,怎么适合对于我?
越斗越好笑,越斗越叫人恼火。
无的放矢斗一通,怎么一点不考虑效果?
她接着写道:“我并不是真的敌人,也没什么不愿交代的罪行,谈不上什么投降不投降!”结果等待她的却是全天劳动,每顿饭只许吃咸菜、窝窝头……有些人随时随地可以骂她、踢她、打她,要她弯腰请罪、写投降书。但刘衡就是不“投降”,不承认自己是“右派”。
一位“管教”她的人说:“我就不相信你这样嘴硬!”这人策划出“活埋”的办法,而且取得了监改队领导人的同意。几个人用绳子捆绑了她,还想用手帕塞 她的嘴,她死死咬紧牙关,手帕未能塞进去,但嘴巴流血了。斗她的人手里拿着铁锹,在后面推她往野地里走,做出要处决她的样子,企图以此逼迫她“投降”。她 的鞋子在被推着跑的途中挤掉了,她大声喊叫:“鞋掉了,鞋掉了!”有人帮她捡起鞋,等她穿上,继续推她往野地里跑。
这一来,她心里便有底了:“如果真要处死我,哪还会管我脚上的鞋掉不掉啊!”她要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有人在地上挖土,挖一下,问一声:“你是不 是右派分子?”刘衡不做声。有人就说:“你在纸上写,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将来永不翻案,写假的也行。”她大声答道:“要我写假的,我可以写,但要写明 白,是逼我说假话。”又说:“你们这种做法叫做逼供信,延安整风时,毛主席反对过的。”有些人脸上挂不住了,但又不肯认输,就说:“算了,算了,把她捆在 电线杆上,让野兽把她吃掉。”几人把她捆上以后,掉头走了。
不一会儿,这几人又返回来了,为她解了绳子,说什么要送她去公安局。回到监改队,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第二天清晨,她还要照常出工劳动……
在生死面前,刘衡经住了考验,没有屈膝,没有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难怪后来报社有人说:“我最敬佩的人是谁?是刘衡!”
宁可失去家庭,也不说假话
刘衡是因为同情内蒙古右派,说了真话,向组织反映了真实情况,也劝自己的右派父亲向党组织讲清楚情况而被打成右派的。1958年4月2日,报社召开 全社工作人员大会,宣布“右派分子”处理报告,大部分“右派”被发配到河北省唐山柏各庄农场劳动改造,其中包括刘衡,全场一百多名“右派分子”(包括中央 其他单位的 “右派”),都表示同意对自己的处分,惟有刘衡一个人公开表示不服。
农场领导对刘衡的表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她不断地遭到训斥和责骂。她的丈夫为她着急,不断写信劝说她,要她“端正态度,进行深刻的检讨 ”;要她“用阶级观点把自己作一次总的分析和清算,痛改前非”。刘衡却说:“态度好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处分轻重,但不能改变一个人问题的性质。态度好坏拿 什么来衡量呢?低声下气,唯唯诺诺,满嘴假话,就是态度好;仗义执言,据理力争,坚持真话,就是态度坏,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从此,管教干部对她更为严酷,派她去干重活、脏活、累活。春节到了,别人可以回北京与家人团聚,她却不能回家过年。试想,一个有丈夫、有儿女的人独 守农场过春节,是什么滋味?!她深深焦虑:“爱人将会怎样?会十分震怒吗?或者,他已全身冰冷?当然,后果更为可怕!”她说那时的她,“眼里是水,心上是 火!”
由于她的不服罪,对她的处分升级了,由劳动锻炼升级为监督劳动,生活费由每月60元降至26元,她没办法再按时寄给父母生活费了。
她深深忧虑的“后果更为可怕”的事,终于降临了。她的丈夫来信:“我不能不正式地向你提出我们的关系问题。由于政治上的不同道路,彼此没有共同的思 想,共同的语言,我已无法再加忍耐,我们必须离开……”“希望你从毁灭的道路上急转回来,走上新生的道路,这是你最后的时机了!”她的丈夫也是个老干部, 与刘衡共同生活多年,完全知道刘衡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来龙去脉,但仍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
刘衡这时一度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掉自己的亲人和家庭。于是,她给报社人事科长写了一封信,承认了右派“帽子 ”。可是,冷静下来后,她立即向组织表示,承认“帽子”是说假话,是错误的,是因为“太害怕家破人亡”,最终她还是回到不承认自己是“右派”的立场上来。
1001个故事,终于让暴君弃恶从善
刘衡原名胡宗瑜,1921年12月22日出生,湖北鄂州人。1939年在湖北恩施屯堡女中读高中时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进入陕甘宁边区,当过 宣传干部、报纸编辑、师范学校教员;1945年以后,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在延安解放日报、新华通讯社总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社当编辑、记者。 1957年在人民日报社被划为右派分子,但她一直不服罪,坚持认为“反右”有问题,因而被“专政”,受尽折磨。
在苦难之中,她始终有一个坚强的信念:相信我们的党,相信这个党会从错误中走出来。所以在遭受打击时,在对一些问题想不通的时候,就用“向党汇报”的形式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她说:“‘向党汇报’成了我医治内心创伤的止痛药。”请看她写的感人至深的诗:
水不流会臭,话不说心烦。
我心里千转弯、万转弯,
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
千言万语冲心窝,涌到嘴边变成歌。
不写汇报不快乐,胸口就像压磨盘。
胸口闷,呼吸紧,好像成了时代病。
我感到——
被党组织审查时的痛苦,
常常胜过在敌人的法庭。
敌人对自己越凶,我心里越感到光荣。
党组织对自己越狠,我心里感到越疼。
在敌人的法庭,
同志们常常慷慨就义、英勇牺牲。
被党组织审查,
有的人会去投河、跳楼、吊颈。
因为我们是同志,不是真的敌人。
不但不是敌人,而且对党的感情很深。
正因为对党的感情很深,
党组织的不信任,不免要使许多人痛不欲生。
流露刘衡“说不尽的痛苦”的诗,还有很多,充分表达了她对党对人民的真正的忠诚。
1978年12月8日 ,报社有10名“右派分子”获得第一批改正,她是其中之一。社领导秦川以极其沉重的心情对他们说:“同志们,你们受委曲了……”会后,刘衡在报社楼道里贴了一张小字报:
“向党汇报”之1001
我相信会有这一天,呼唤这一天,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泪水模糊了我的两眼。
党啊,您是受难的母亲。外部的敌人想颠覆您,内部的盗贼在蛀空您。真理对着谬误,混战了21年!
党啊,您是光辉的太阳。可是,有的人却自命为您的化身,打着您的招牌,假借您的名义,招摇撞骗,他们歪曲了您的化身,染黑了您的脸。
现在,党啊,您正在认真总结惨痛的历史教训、经验。正因为您敢于正视自己走过的艰难曲折道路,您才能变得伟大、光荣、正确。正因为您敢于当众改正自己的错误、缺点,彻底平冤,您才能够消除隐患,带领全国大步向前。
受难的母亲已经抬起头来医治遍体鳞伤,驱散了乌云、迷雾,太阳是多么鲜艳!
她为这张小字报的标题作了这样的注解:21年的“改造”生涯中,我“向党汇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里引用的是《一千零一夜》的典故。暴君山鲁亚尔 每晚要娶一个女人,第二天清晨就把她杀死。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自告奋勇地去了,还把妹妹也叫去,每晚讲故事,暴君爱听,讲了1001夜。1001个故事, 终于让暴君弃恶从善。
人民日报社的很多同志看到这张小字报后,连声称赞:“写得太好了,太好了!”
报社公认的杰出记者
刘衡是1951年调来人民日报社当记者的,夫妻双双被派驻内蒙古。在那里,她深入现场,深入基层,深入群众,采用新闻、通讯、散文、小品文、评述、 特写等多种形式,反映人民大众的劳动、创造、生活和思想。她常常进入角色,变成她笔下的人物,以主人公的身份直接对读者说话。她有时变成司机,有时变成老 妈妈,有时又变成小姑娘……千变万化,把一个个采访对象写活了。
她的文章让人喝彩。有人说:“一个女同志,长年在风沙雨雪中摸爬滚打,挺不容易啊!”有人赞扬她:“写得生动,有情有趣;写得朴素自然,毫不装饰做作,有泥土的芳香,音乐般的节奏。”
正在读者为她的文章叫好的时候,她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失去了拿笔的权利。22年啊,正是她风华正茂的年龄,浪费在挨批挨斗的时日里,怎不令人叹息,令人伤心!
等到“改正”的那一天,她已57岁,该是退休的年龄了。恢复了党籍,恢复了级别,但领导人却不让她去实现破灭了22年的记者梦。
到1979年4月,才允许她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她当了个“独立大队”,一个人跑山东、江苏、湖北、海南岛……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再当记者。这时的 她,如同回到大地的安泰,浑身充满力量,每到一处一定要写出稿子,写不出不离开。于是,一篇又一篇让人称赞的稿子见报了:《一个“古怪”的领导人》、《书 记带头,社员不愁》、《羊书记》、《心里打着大算盘》,还有脍炙人口的《妈妈教我放鸭子》等等。她写的稿子几乎篇篇见报,篇篇闪亮,是报社公认的杰出的记者。
1981年,她被评为人民日报社好党员;1982年当选为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先进工作者;1983年当选为全国妇联第5届执行委员。离休后,她被评为人民日报高级记者,被授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
她带着许多遗憾走了
在刘衡的自传《直立行走的水》一书的“后记”中,她写道:
1978年12月8日,刚被“改正”的我,在第1001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党汇报”里,还在傻傻地说:“现在,党啊,您正在认真总结惨痛的历史教训、经验……”
28年过去了。我没想到,惨痛的历史经验,100万知识分子过着失去自由和前途的悲惨生活,就在“改正”政策的欢呼声中,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历史变成一团不可解的谜。大家都说自己是受害者,除了林彪、“四人帮”之外,居然没有一个迫害者。
我们这一代人,付出了巨大代价,又提供了巨大资源,如果我们不利用这巨大资源,去吸收应得的教益,那就比付出的代价还要可悲。
要做到“彻底平冤”是不可能的。我们的青春、年华、健康、事业、家庭、生命,许多损失是无法补偿了。我没想到,有些能够补偿的损失(例如补发工资等等),竟然也被拒绝。党如果不敢正视自己走过的艰难曲折之路……
青年时期,人们叫我 “傻大姐”,中年,成了“顽固右派”,到了晚年,有人说我是“老天真”。因为我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没想到”,又忍不住要“傻傻地说”。
这“老天真”,这“傻傻地说”,依然鲜明地表现出她的真正的忠诚。
我把她为这本自传写的“后记”大部分摘抄在这里,是因为它的含义极为深刻,可说是她的遗言遗愿。这一片忠贞之心,应该让每一个中国人都了解。她的这些话,值得人们深思、再深思。
20世纪的那些岁月,实在是太沉重了。像刘衡这样,视真诚为生命,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具有这样高贵品质的人,为真诚的信念“宁死不屈”的人,难免遭受大苦大难。但她的浩然正气,她留下的闪亮的文字和诗歌,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并将成为人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作者为人民日报原工商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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